从干船坞动工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
整整三年的时间。
南洋城东部的海岸线上，一座巨大的干船坞，终于露出了它完整的轮廓。
这是一个由数万块巨石垒砌而成的巨大凹坑，一半浸在海中，一半卧于陆地。
坞墙坚固得如同山脉，地面平整得可以充当广场。
今天，是干船坞竣工，也是它接受最终考验的日子。
整个南洋城，万人空巷。
除了必要的守卫，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新港口的周围。
黑压压的人群从山坡一直蔓延到海边。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兴奋。
他们看着那座静静漂浮在坞口，如同一座小山般的“浮动沉箱闸门”，屏住了呼吸。
浮动沉箱闸门，是整个工程最核心。
它成功了，南洋城将拥有征服海洋的基石。
如果它失败，三年的心血，无数的资源，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陈启站在船坞的边缘，身形消瘦，眼窝深陷。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地盯着闸门的每一个细节。
“司长大人，所有检查完毕。”一名工匠，声音沙哑地向他汇报。
陈启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站在最高处了望塔上的那个身影。
何维大人。
只有他才能让无数工匠和劳工，心甘情愿地为这个疯狂的梦想，付出三年的青春与汗水。
何维的目光平静，他看着下方的一切，然后缓缓抬起了右手。
信号旗挥下！
“开闸！注水！”
陈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吼。
命令被层层传递下去。
负责控制闸门上水阀的工人们，猛地拉开了阀门。
海水，开始疯狂地涌入中空的闸门空腔内！
“轰隆隆……”
沉闷的声响从空腔内部传来，如同被困的野兽在咆哮。
所有人都看到，那座漂浮的小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沉。
人群中爆发出第一阵惊呼。
闸门下沉得异常平稳，没有丝毫的倾斜。
当它的底部，接触到海底预设的石槽时，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坚实的闷响。
“咚！”
这声音，仿佛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闸门精准就位！
坞口被彻底封锁！
“成功了！”
“闸门沉下去了！”
人群爆发出第一波欢呼，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启动水车！排水！”
陈启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音。
分布在船坞两侧的数十架人力水车，在号子声中，开始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水车带动着一根根巨大的龙骨叶片，将坞内的海水，排向外海。
坞内的水位，开始下降了！
一寸，两寸……一尺，两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当水位下降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出现了。
水位，不动了。
无论水车转得多么疯狂，无论工人们喊得多么声嘶力竭，坞内的水位线，就像被钉死了一样，再也不肯下降分毫。
欢呼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和不解。
怎么回事？
陈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冲到船坞边缘，趴在地上，侧耳倾听。
一阵细微的、却连绵不绝的“嘶嘶”声，从闸门与坞墙的结合处传来。
漏水！
该死的！它在漏水！
而且泄漏的速度，恰好和排水的速度，达到了一个平衡！
“怎么会？”陈启喃喃自语，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失败了。
他精心设计、反复计算，耗费了无数人心血的“完美工程”，在现实面前，终究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想。
了望塔上，何维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压力。
随着坞内水位下降，内外海水的压强差越来越大。
这种堪称恐怖的压力，将海水从肉眼看不见的缝隙中，强行挤压了进来。
在水下，想要做到天衣无缝的拼接，以现有的技术，根本不可能！
“大人，”吕宋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焦虑，“要不要先停下？”
人群中，已经开始出现骚动和议论。
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何维没有说话。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用黏土？不行，巨大的水压会瞬间把它们冲走。
用木楔？更不可能，找不到那么多严丝合缝的缝隙。
怎么办？
一定有办法！
需要一种物质，它既要有黏性，能堵住缝隙；又要有韧性，能抵抗水压的冲击；还要能防水，不能被海水泡烂。
黏性……韧性……防水……
一个词，如同闪电，猛地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达玛树脂！
李虎从上游送来的那种，琥珀色的，带着松香气味的树脂！
“所有人！停止排水！”
何维的声音，通过传令兵，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港口。
“陈启！带上你最好的潜水员，跟我来！”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何维快步走下了望塔，直奔材料仓库。
当陈启带着几名脸色灰败的潜水员赶到时，何维正站在一堆琥珀色的树脂前。
“大人，这是！”陈启不解。
“这是李虎送来的好东西。”
何维拿起一块达玛树脂，用匕首切下一小块，放在火上烤。
树脂迅速融化，变成粘稠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等它冷却后，又重新凝固，变得坚硬而富有弹性，而且表面光滑，完全不透水。
陈启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黯淡的瞳孔中，重新燃起了火焰，“这东西可以当做密封材料！”
“没错。”何维点头，“但光靠它还不够。”
他指向旁边堆积如山的麻绳。
“把麻绳全部砍碎，越碎越好，然后和融化的树脂混合在一起，做成一种新的东西。”
何维顿了顿，说出了一个后世的词语。
“树脂麻筋。”
达玛树脂提供防水和粘合力，而碎麻纤维，则在其中充当了“骨架”，极大地增强了材料的韧性和抗压强度！
陈启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曙光。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何维大人，您是真正的神！”
新的命令，迅速下达。
整个南洋城，再次被动员了起来。
一口口大锅被架起，成百斤的达玛树脂被投入其中，熬成了金黄色的粘稠液体。
无数的男女老少，拿着刀，疯狂地砍着麻绳，将它们变成细碎的纤维。
当两者混合在一起时，一种黑褐色的、散发着奇特气味的粘稠膏状物，诞生了。
“潜水队！出发！”
陈启亲自带队，潜水员们带着一筐筐温热的“沥青麻筋”，潜入了冰冷的海水中。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用这种全新的材料，将闸门与坞墙、与海底基座之间的所有缝隙，全部填满！
这是一项无比艰难的工作。
水下的压力，冰冷的温度，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潜水员的极限。
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所有人的心中，都燃烧着一股希望的火焰。
岸上的人们，也自发地组织起来，为潜水员们准备热汤和食物。
整整一天一夜。
当最后一名潜水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打出“完成”的手势时。
整个港口，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那座巨大的干船坞上。
何维看了一眼满脸疲惫，却眼神明亮的陈启。
“开始吧。”
“启动水车！第二次排水！”
水车再次转动了起来。
所有人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坞内的水位，开始下降。
一尺……两尺……五尺……十尺！
它没有停！
水位线在以一种坚定而不可阻挡的姿态，稳步下降！
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随着海水的退去，坞墙上湿漉漉的石壁，一寸寸地裸露出来。
再也没有那该死的“嘶嘶”声！
那道由达玛树脂和麻纤维构成的密封层，如同一道坚固的防线，完美地抵抗住了海水压力！
最后一捧海水被排出，整个巨大的船坞，第一次露出了它干燥而平整的石制地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
一个巨大的人造空间，硬生生地，从大海的怀抱里，被创造了出来！
短暂的寂静之后。
“呜——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野兽般的、狂喜的呐喊。
下一秒。
雷鸣般的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整个港口！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
人们拥抱在一起，疯狂地跳跃、嘶吼，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激动与喜悦。
无数人，喜极而泣。
陈启再也支撑不住。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粗糙的手掌中，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是成功的泪水，也是释放的泪水。
何维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
然后，他走到了船坞的最边缘，面对着下方欢呼的人群，面对着这座足以载入南洋城史册的大工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从今天起，大海将不再是隔绝我们的边界！”
何维举起手臂，指向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而是连接陆地的快速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