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刚刚在红树林的冠层散去,孟加拉湾湿热的风便如同一层黏稠的纱布,裹挟着大海特有的腥咸味,贴在了人的皮肤上。
“探索者一号营地”外围,一条坚固的木筏已经准备就绪,它将把何维和阿难送往更上游的坚实河岸。
何维身上只背了一个极简的行囊。
里面装着几块脱水压缩饼干、用蜡封口的火种盒、一卷用来记录地形的羊皮纸和炭笔,以及一罐产自婆罗洲雨林的防虫靛蓝膏。
除此之外,便是那柄在晨光中泛着幽冷哑光的黑铁三叉戟。
“维神,您真的不带上一把连弩吗?”高朗站在木筏边,看着何维那一身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的装备,满脸的担忧,“前方的路我们一无所知,这沼泽外面,谁知道还有什么怪物。”
“连弩需要箭矢,箭矢用完了就是烧火棍。而它,”何维单手提起六十斤重的三叉戟,轻轻挥舞了一下,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只要我的力气没耗尽,它就是永恒的。”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在木筏上乖巧跪坐好的少女阿难。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被泥水浸透的细亚麻祭服,穿上了船员们改制的一套粗布短衫。
虽然并不合身,却显得更加柔媚。
但她脖子上那串红玉髓项链和手臂上的金环依然戴着,在阳光下闪耀着文明的光泽。
“守好这里,高朗。”何维拍了拍年轻大副的肩膀,“记住,不论发生什么,船是第一位的。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后的季风转向时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借助北风回南洋城。”
“是!”高朗红着眼眶,庄重地敬了一个南洋军礼。
木筏离岸,撑杆划破水面。
在所有船员注视的目光中,木筏渐渐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河道尽头。
……
离开入海口的淤泥区,地形逐渐发生了变化。
原本令人窒息的红树林,被逐渐稀疏的阔叶林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高草甸所取代。
脚下的土地从流质的烂泥变成了坚实的黑土,河流也变得开阔而平缓。
这里是恒河平原的东端,地球上最肥沃、也最狂野的土地之一。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何维停下了脚步,这里的蚊虫比红树林里更加凶猛,成群结队的黑蚊像轰炸机一样围着人转。
阿难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白皙的皮肤上已经被叮出了好几个红肿的大包。
但这个坚强的少女一声不吭,紧紧跟在何维身后,生怕被这位“神明”抛下。
“过来。”何维走到河边的一块岩石旁,放下了行囊。
阿难愣了一下,顺从地走过去,然后又要跪下。
“不用跪。”何维用并不熟练的梵语词汇说道。
他在路上已经开始尝试学习这种古老的语言,凭借着极其强悍的记忆力,他已经掌握了十几个基础词汇。
他打开那个陶罐,里面是深蓝色的膏体——婆罗洲靛蓝,混合了具有驱蚊效果的香茅油和薄荷。
何维挖出一块,涂抹在自己的手臂和脖颈上,然后示意阿难照做。
阿难好奇地闻了闻,那股清凉刺鼻的味道让她打了个喷嚏。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涂在红肿的叮咬处,那种钻心的瘙痒感瞬间被清凉压了下去。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何维,口中发出了崇拜的轻呼:“阿姆利特!”
在她的认知里,“阿姆利特”是神话中的甘露,能治愈一切痛苦。
何维没有纠正她的神话观,他直接伸手,用粗糙的大手将靛蓝膏涂抹在她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
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肌肤之亲有着极为特殊的含义。
阿难身体僵硬,脸颊染上了一层比晚霞还要红晕的颜色,但她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仰起头,像是在接受某种神圣的洗礼。
当两人重新上路时,仿佛变成了传说中拥有蓝色皮肤的神族,行走在翠绿的荒原之上。
恒河平原的生命力旺盛得令人敬畏。
何维看见了成群的亚洲象在远处渡河,它们巨大的身躯在河水中浮沉,像一座座移动的岛屿。
还看见长尾叶猴在树冠间飞跃,对着这两个两条腿的闯入者发出尖锐的警戒声、
甚至在夜幕降临前,他还目睹了一头孟加拉虎在草丛中扑杀花鹿的血腥瞬间。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植物上。
他在寻找野生稻,寻找驯化的迹象。
然而,这片区域依然是荒蛮的,只有无尽的野草和森林。
“你说的哈拉帕,还有多远?”休息时,何维在地上画出太阳升起落下的轨迹,试图询问距离。
阿难想了想,捡起十几块小石子,摆成一排。
然后她指了指月亮,做了一个圆缺盈亏的手势。
何维看懂了。
十几个月圆之夜?
不对,那是半个月亮周期。
大概是一个月左右的路程。
如果依照这个速度推算,哈拉帕并不在恒河边上,而是在极其遥远的西方——那个何维记忆中印度河文明的核心区。
但这不合理,一个少女怎么可能从两千公里外被抓到孟加拉湾来献祭?
何维推测,阿难口中的“哈拉帕”,可能不仅仅指那座特定的城市,而是指代某种更广泛的文化圈或者这一文明体系下的东部前哨城邦。
就在何维思索之际,大地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
咚、咚、咚。
这种震动并不密集,却沉重得像是打桩机在夯击地面。
阿难正在河边清洗野果,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野果掉入水中。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何维,惊恐地指着旁边那片两人高的象草丛,嘴里尖叫着一个词:
“里希!里希!”这在古梵语中是野兽或恶魔之意。
象草剧烈摇晃,像是有一艘战舰在草海中破浪而行。
随着一声粗重鼻息,一头史前怪兽撞破草幕,冲了出来。
那是印度独角犀。
但这头犀牛比何维在后世动物园里见过的要大得多。
它的肩高超过两米,灰黑色的皮肤上布满瘤状的突起,像穿了一层厚厚的铆钉钢板。
那一根长在鼻端的独角,如同黑色的弯刀,长达半米,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它并没有捕食的意图,纯粹是因为领地被侵犯,或是处于发情期的暴躁,让它想要碾碎眼前一切活动的东西。
它低下头,独角对准了阿难,四蹄刨动泥土,开始加速。
两吨重的血肉坦克发起冲锋,那种视觉冲击力让人窒息。
阿难已经吓傻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逼近。
“退后!”
何维一声暴喝,一把抓住阿难的后衣领,将她像扔小鸡一样向侧后方的树林甩去。
与此同时,他不退反进。
“维!危险!”被摔进草丛的阿难发出凄厉的哭喊。
在她看来,即使是战神,也不可能正面对抗这种刀枪不入的“大地恶魔”。
何维没有理会,他双眼死死盯着那头冲锋的巨兽,肾上腺素飙升,时间在他眼中仿佛变慢了。
他在距离犀牛仅有五米的地方停住了。
这个距离,对于犀牛的冲锋速度来说,就是眨眼之间。
犀牛低头挑杀!
那锋利的独角带着足以刺穿船底的力量,直取何维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何维双手紧握三叉戟的尾端,腰马合一,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吼。
“开!”
六十斤重的黑铁三叉戟,没有去格挡犀牛的角,也没有去刺它厚如铠甲的皮肤。
何维抡圆了戟杆,像打棒球一样,用尽全身力量,狠狠地抽在了犀牛那敏感的侧脸上,尤其是眼眶和耳根的结合部。
“砰!!!”
这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甚至盖过了犀牛沉重的脚步声。
黑铁的硬度与何维那经过岁月强化的恐怖臂力完美叠加。
那头正在冲锋的独角犀,脑袋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击硬生生打得向一侧剧烈偏转。
巨大的动能惯性让它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前蹄绊倒,庞大的身躯在惯性作用下轰然侧翻,在地上滑铲出一道十几米深的泥土沟壑。
尘土飞扬。
巨兽发出一声凄厉且痛苦的哀鸣。
何维并没有追击。
他手持三叉戟,冷冷地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刚才那一击,哪怕是何维,也感觉到虎口微微发麻。
那头犀牛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它的一侧脸颊高高肿起,一只眼睛充血流泪,看起来狼狈不堪。
它摇晃着巨大的脑袋,仅剩的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个只有它体型几分之一、却将它一击打翻的直立生物。
它怂了。
在自然界的法则里,受伤意味着死亡。
犀牛喷了个响鼻,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可怕的“蓝色”人类,转过身,迈着踉跄的步伐,钻入草丛落荒而逃。
草丛中,阿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如果说之前何维杀死鳄鱼是在水里的“取巧”,那么这一次,正面一击将“大地恶魔”打翻在地,彻底坐实了他“因陀罗”下凡的身份。
她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不敢靠近,直到何维转过身,对着她露出一个凡人的微笑。
“别怕,只是个吃素的大块头。”
何维将三叉戟上的泥土擦净。
这天晚上,何维在一处河湾背风处升起了篝火。
他割下了一块熏好的鳄鱼肉干,在火上烤热,分给了阿难一半。
经历了白天的生死时刻,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
阿难捧着温热的肉干,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借着火光,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指着跳动的火焰,说:“阿耆尼。”
何维点点头,在旁边用汉字写下了一个“火”字,并读出了发音。
“苏利耶。”她指了指落日的方向。
“太阳。”何维回应。
随后,阿难开始教授何维一些更复杂的概念。
她画出了风的形状,指着南边的大海,做了一个“吹来”的手势,然后画满大雨倾盆。
接着她又指着北方,做了一个“干燥”和“寒冷”的手势。
她在描述季风。
“伐由,是风神!”阿难的神情变得肃穆,“它掌管着丰收与饥饿。”
何维看着她,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更加精准的季风洋流图。
他解释道:“这不是神,这是因为大海比陆地凉得慢。热空气上升,风就来了。”
他尽量用简单的词汇和手势去解释气压和温度。
阿难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比祭司们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
他知道哪种植物能止血,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知道如何用那种坚硬的黑色武器让最凶猛的野兽臣服。
深夜,阿难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层层揭开后,露出了一枚方形的印章。
那是用滑石雕刻而成的,上面刻着一只独角的神秘动物(,以及一排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她将印章递给何维,眼中满是祈求。
“哈拉帕……回家……”
何维接过那枚只有火柴盒大小的印章。
指尖传来滑石细腻温润的触感,借着火光,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上面精美的雕工。
这不是原始部落的图腾。
这是文字,是信物,是高度发达的行政体系的证明。
古印度河印章。
何维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确认了,阿难应该不是普通人。
这枚印章在哈拉帕文明中,通常代表着极高的商贸权或者是祭司阶层的身份标识。
“放心。”何维将印章郑重地交还到她手中,指了指西方那片被星光笼罩的旷野。
“我会带你回家,也会去看看,那座用火烧出来的红砖之城,究竟有多辉煌。”
星空下,两人依偎着沉沉睡去。
那柄黑铁三叉戟,矗立在篝火旁,直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