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穿越了死亡荒原的漫长跋涉。
何维的鞋底沾满的不再是干燥刺人的红色砾石,而是细腻湿润的灰褐色壤土。
“维,那就是我的家。”
在翻过一道布满灌木的土丘后,阿难停下了脚步。
她那原本因干渴和疲惫而黯淡的双眼,此刻迸发出了惊人的神采,那种神采中还夹杂着一种终于归巢的委屈与尊贵。
她指向前方,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沙哑颤抖。
何维抬起头,将遮挡风沙的兜帽掀开。
虽然他在心中已经有了无数次的预设,但当那座名为“摩亨佐·达罗”的城市真切地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时,他仍然感到震撼。
那是一片燃烧的红色云霞,在大地上凝固成了永恒。
即便是在华夏神洲最繁华的上海港或者铜陵,何维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感到“规整”到近乎强迫症的景象。
在那广阔肥沃的印度河平原上,一座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城市拔地而起。
与其说是“建”在那里的,不如说是像一块精密的集成电路板,被天神之手硬生生按在了这片史前的荒原之上。
“这就是你说的,把泥土烧成红色的石头?”何维喃喃自语。
在阳光的照射下,整座城市呈现出一种统一的、温暖的红赭色调。
没有华夏神洲常见的木结构房屋,也没有草原部落的兽皮帐篷。
视野所及,除了红砖,还是红砖。
那是数以万计的经过高温烧结的粘土砖。
“维,这就是摩亨佐·达罗。”阿难双手合十,随后她挺直了脊背,那种一直以来在何维面前小心翼翼的姿态悄然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这里是众神死去的山丘,也是我父王的城邦。”
何维微微侧目,父王?
他没有多问,迈开大步向那座红色巨城走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从单纯的视觉震撼转变为一种来自工程师视角的理性审视,何维心中的惊讶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人口至少在四万以上。”何维在心中迅速估算。
在这个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过渡的早期,除了传说中的两河流域和遥远的古埃及,竟然还有如此规模的人口聚集地。
这不仅需要极其发达的农业支撑,更需要一套令人难以置信的社会管理体系。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城市外围的农田。
这是一片精心规划的绿色海洋。
麦田被笔直的水渠分割成无数个整齐的方块,灌溉渠网如血管般密集。
那些在田垄上劳作的人们,原本还在低头忙碌,当他们看见阿难走近时,许多人瞪大了眼睛,随后不顾泥泞,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
“那是失踪的公主殿下?!”隐约的低语在风中飘散。
阿难没有停留,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雨林中狼狈的祭品,她高昂着头颅,仿佛这些跪拜理所应当。
作为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滚打百年的统帅,何维在欣赏这份繁荣的同时,眉头却越锁越紧。
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座拥有数万人口、囤积着无尽粮食和财宝的超级城市,竟然没有城墙。
“那是什么?”何维指着城市边缘那些高低起伏的红砖墙体,问阿难。
“那是堤坝。”阿难回答,“大河会在雨季发怒,我们要把水挡在外面。父王说,只要把水治理好,城市就能永存。”
何维沉默了。
这些砖墙最高处不过三四米,而且有着巨大的斜坡,没有垛口,没有塔楼,甚至没有护城河。
它们的设计初衷仅仅是为了防洪,对于军队来说,这样的墙壁,一个冲锋就能翻越。
在何维的信条里,文明的第一要义是生存,而生存的第一保障是武力。
但在摩亨佐·达罗,人们似乎忘记了这世间还有一种专事掠夺的蛮族。
“一群肥得流油羊,却把栅栏拆了。”何维冷笑了一声,握紧了手中的黑铁三叉戟。
走进城市内部,这种“文明的错位感”达到了顶峰。
如果说华夏神洲的城市是一种带着野性生命力的扩张,像是在丛林中野蛮生长出的参天大树。
那么摩亨佐·达罗,就是用数学和几何尺规画出来的迷宫。
街道宽阔而笔直,正南正北,正东正西。
何维甚至不需要罗盘,只要沿着主干道走,就能校准方位。
这里的每条街道都像刀切豆腐一样平整,最宽的主街居然超过了十米。
街道两旁,是整齐划一的红砖楼房,多为两层结构。
“这些砖?”何维走到一处墙角,蹲下身,用手丈量了一下。
大约7厘米厚,14厘米宽,28厘米长,严格的1:2:4比例。
这意味着,在这个还在使用石器的时代,这座城市已经实行了极为严格的标准化生产。
这代表着一种极度森严的社会秩序,或者说,一种对于“规矩”的近乎病态的崇拜。
“维,小心脚下。”阿难提醒道。
何维低头,看到了让他这个穿越者都感到汗颜的东西。
在街道的一侧,有一条被砖块严密封盖的沟渠。透过街角的检修口缝隙,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下水道。”何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当年在上海港,为了解决霍乱和瘟疫,何维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建立起简易的排污系统。
而在这里,这似乎是每一座房子的标配。
每家每户都有独立的洗浴间,污水通过陶管流入街边的暗渠,最终汇入城市的主排污道。
“真干净啊。”何维由衷地感叹,语气复杂,“比我的铜陵干净,比我的上海港规矩。”
这是一座卫生乌托邦,一座建在史前时代的理想国。
摩亨佐·达罗的居民看着何维这个高大、冷峻、黄色皮肤,手持恐怖武器的异族男人,眼神中原本带着好奇与审视,但当他们看到何维身边的阿难时,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
“是阿难陀公主!”
“公主回来了!她没有死!”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街道。
商人们忘记了手中的砝码,工匠们丢下了刻刀。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又恭敬地合拢,所有人向着阿难低下头颅,行着复杂的礼节。
阿难此时紧紧拉着何维的手臂,仿佛在这万人的朝拜中,只有身边这个男人能给她安全感。
她带着何维,指向城市的西侧,那里地势抬高,形成了一座“卫城”。
“那是神和父王居住的地方。”阿难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我要去那里。”
两人沿着宽阔的阶梯,在卫兵们震惊到忘记阻拦的目光中,登上了那座被人工夯土台垫高的“卫城”。
在这里,何维看到了一些宏伟的公共建筑。
占据城市最高点、最核心位置的,不是王座,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水池。
“大浴场。”何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考古学上的奇迹。
这是一个用精密咬合的红砖砌成的长方形浴池,周围环绕着回廊和更衣室。
数十名衣着华丽、戴着繁复首饰的贵族,正在回廊上缓步行走,或者在净水中沐浴。
“阿难陀?!”
一声颤抖的呼唤从回廊尽头传来。
一位身披镶着三叶草图案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发带上嵌着一枚黄金圆饰,左臂戴着象征至高权力的臂环。
他就是这座红砖之城的主人,祭司王。
也是阿难的父亲。
阿难的眼泪夺眶而出,松开何维的手,扑向了那个男人:“父王!”
祭司王颤抖着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女儿,那张平日里充满了威严与洁净感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凡人的悲喜。
良久,祭司王安抚好痛哭的阿难,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落在了何维身上。
或者说,是落在了何维手中那柄杀气腾腾的三叉戟上。
何维迎着这位文明统治者的目光,大步走了过去。
他的靴子踏在光洁的红砖地面上,发出“当、当、当”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都仿佛踩在这个脆弱文明的心跳上。
“我是何维。”
何维停在距离这对父女五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穿过回廊,打破了这里只有流水声的宁静与洁净。
“我救回了你的女儿,顺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何维指了指大浴场那清澈见底的池水,又指了指北方黑烟升起的方向。
“我看见了那些‘白色恶鬼’的车辙。”
“你们把城墙修得像挡水的堤坝,把城市修得像个大澡堂。但我得告诉你,正在路上的那些敌人,他们不想洗澡。”
“他们只想把你们的血,放满这个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