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十月的山西,寒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人脸生疼。旅部窑洞里那点可怜的炭火,暖不了人心,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
李云龙刚从低矮的门洞钻出来,站在呼啸的北风里,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灰布军装。他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却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刺刀,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还没完全适应的陌生感。
这身体,是那个从鄂豫皖打到晋东南、四起四落、让首长们又爱又恨的李云龙的。
可脑子里,却像被硬塞进了一团滚烫又冰冷的铁疙瘩——钢筋水泥的丛林、精密仪器的微光、超视距狙杀的冰冷计算、无声渗透的战术协同,以及最后那撕裂一切的爆炸与黑暗……
一名叫“杨毅”的现代顶尖特种兵,在任务中牺牲的瞬间,其毕生淬炼的战斗本能和超越时代的军事知识,竟诡异地与这个“泥腿子”团长融为一体。眩晕过后,留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战场洞察力,冷静、高效,甚至带着点俯瞰战局的冷酷。
“他娘的……”李云龙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铁血画面压下去,习惯性地骂了句娘。感觉像被灌了一坛子蒙汗药加烧刀子,醒过来看这黄土坡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新”意。
窑洞里,旅长——那位骂娘时声震屋瓦,护犊子时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老首长——正等着他。没废话,旅长的大嗓门直接砸了过来:
“李云龙!给老子滚进来!”旅长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旧木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一下。“你小子,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四上四下,这团长的椅子都快让你坐塌了吧?
上次让你护送总部工作组,老子提心吊胆,生怕你又捅出什么篓子!嘿,结果呢?你小子愣是学精了!沉着!冷静!路线选得刁钻,时机抓得准,顺手还摸了鬼子一个小队指挥所,捞了几把王八盒子!行啊!有长进!总部首长都听说了,说你李云龙这块顽石,总算开了点窍!”
旅长唾沫星子横飞,可眼神里的欣慰是实打实的。“眼下是什么光景?鬼子搞‘囚笼’,想把咱们困死、饿死、冻死!做梦!总部下了死命令,要扩编!要把根扎得更深,把拳头攥得更硬!新一团,这个架子必须尽快撑起来,拉出去就能咬人!旅党委拍板了,这副担子,还得你这头犟驴来挑!新一团团长,就你了!”
“新一团?”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在旅部是出了名的——“三无”团:没人、没枪、没粮饷。这哪是当团长,分明是当叫花子头儿!
果然,旅长接下来的话像兜头一盆冰水:“不过嘛……新一团的家底,比脸还干净!兵员,就一个连的架子,百十号新兵蛋子,走路都打晃!武器?老套筒、汉阳造是主力,红缨枪、大刀片子是标配!子弹?人均不到五发,金贵得跟眼珠子似的!粮饷?嘿嘿,能喝上糊糊就不错了!”
李云龙一听,那股犟驴脾气就上来了:“啥?旅长!您这不是让俺老李去当团长,是让俺去当‘化缘和尚’啊!百十号新兵,赤手空拳,碰上鬼子汉奸,那不是送肉上砧板?不行不行!您得给俺点本钱!”
他眼珠子一转,凑近旅长,脸上堆起“苦大仇深”:“旅长,您也知道,俺老李带兵,没几个知根知底、能顶大梁的老兄弟不行!沈泉!就是俺原来那个营的营长,跟着俺从雪山草地爬过来的老兄弟!您把他调给俺!还有俺原来营里那些老骨干,给俺十个……不,十五个!有他们在,俺心里才有底,才能把这帮新兵蛋子带出来!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旅长眯起眼睛,像看透了李云龙的心思:“老子就知道你要打劫!沈泉?嗯,那小子打仗稳当,是个带兵的材料,跟着你爬过雪山草地的情分……行!老子做主,沈泉调给你新一!至于老骨干……”旅长伸出两根手指,“最多给你十二个!再多一个都没有!旅里其他部队也缺骨干!你小子别蹬鼻子上脸!”
“十二个就十二个!谢谢旅长!您真是俺的亲旅长!
”李云龙脸上立刻“多云转晴”,但话锋一转,“旅长,您看,新一团这情况,要啥没啥,全靠自己刨食儿。要是啥事都等您批条子,等条子下来,黄花菜都凉了!招兵、弄粮、搞点‘零花钱’……您得给俺点**自主权**!俺保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绝不违反,绝不投敌当汉奸!一切为了把新一团拉扯大!”
旅长盯着李云龙,这小子虽然四上四下,毛病一堆,但打仗带兵确实有一套鬼点子,尤其是那股子“无中生有”的本事。新一团这烂摊子,还真需要他这种胆大包天的主儿。
旅长沉吟片刻,猛地又一拍桌子:“行!自主权老子给你!但李云龙你给老子听好了!”他手指几乎戳到李云龙鼻尖,“第一,群众纪律是铁律,动一根针老子扒你皮!第二,骨头给老子硬着,敢当软骨头老子亲手毙了你! 第三……他娘的,不许打老子旅部那几匹好马的主意!记住了?捅了大娄子,老子新账旧账跟你一起算!”
“是!保证完成任务!绝不给您丢脸!”李云龙挺胸敬礼,声音洪亮,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噼啪作响:沈泉、十二个老骨干、自主权——这盘死棋,总算有点活气了!
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官道,枯草被卷得在马蹄下打着滚。李云龙的瘦马喷着白气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虎子和沈泉,十二名老兵骨紧随其后,队伍踏起的黄尘里,枪杆上的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沈泉,” 李云龙突然勒住缰绳,马嚼子发出一阵轻响,“瞅着没?过了前边那道梁就是小王庄。”
沈泉催马跟上来,手指在腰间的驳壳枪上蹭了蹭。这动作让李云龙瞅着乐了 —— 当年在红军当团长时,这小子当警卫员就总爱摸枪,如今虽已是连长,老毛病还没改。
“团长,您四回起落,我就跟着您挪了四回窝。” 沈泉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点闷笑,“这回新一团,您打算让我干啥?”
“干啥?” 李云龙回头啐了口唾沫,马蹄子在冻土上刨了两下,“老子现在是团长,你沈泉自然还得是老子的营长!目前新一团人数不多,你就先当个一连长。当年你扛着红缨枪跟我当警卫员时就说了,这辈子跟定老子,还算数不?”
虎子在旁插了句嘴:“沈连长刚才还跟我念叨,说就盼着团长您再挑大梁呢。”
沈泉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猛地挺直腰板:“那是自然!团长指哪我打哪!当年长征路上您把马让给伤员,自己牵着我走了三十里,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他忽然压低声音,“就是…… 新一团这烂摊子,听说比当年咱们刚改编时还寒酸。”
“寒酸才要咱来盘活!” 李云龙猛地一夹马腹,瘦马唏律律叫着往前窜了两步,“红军扩编那会儿,你当连长带着三十号人就敢端白鬼子炮楼,现在给你十二个老兵骨干,还怕撑不起个营?” 他回头瞪了沈泉一眼,“当年你小子偷摸给我留的那半块青稞饼,老子可没忘。如今给你个营长当,算老子还你情分!”
沈泉眼睛亮了,伸手拍了拍身后十二名老兵:“听见没?团长给咱升了!都精神点,到了新一团,给那帮新兵蛋子看看啥叫主力的样子!”
老兵们齐声应和,马队的脚步声顿时沉实了许多。虎子看着李云龙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 —— 这团长,总能三言两语就把人心焐热了。
风卷着马蹄声翻过土梁,小王庄的轮廓在灰黄色的天幕下渐渐清晰。李云龙勒住马,望着村口那面褪色的红旗,突然咧嘴一笑:“沈泉,记着老子的话 —— 到了地方先整队伍,谁敢耷拉着脑袋,你就给老子用枪托子敲醒!”
沈泉挺直脊梁,右手按在枪套上:“是!保证完成任务!”
十二名老兵同时肃穆,枪杆上的红绸子在风里拧成了股,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映着远处小王庄的轮廓,也映着这群汉子眼里的光。
小王庄。寒风卷着枯草在破败的村道上打着旋儿。李云龙带着他的“本钱”——一连连长沈泉,以及十二个虽然同样穿着破旧但眼神锐利、身板挺直的老兵骨干,还有小警卫员虎子,骑着瘦马,踏进了新一团的驻地。
村口放哨的战士,穿着单薄的破棉衣,抱着锈迹斑斑的老套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里透着新兵特有的茫然和一丝惊恐。看到李云龙一行人,尤其是看到沈泉和那十几个明显是老兵、浑身透着剽悍气息的骨干时,新兵们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板。
沈泉快步上前,对着放哨的新兵沉声道:“团长到了!集合队伍!”
村西头的晒谷场上,百十号新兵稀稀拉拉地站着,像一片被霜打蔫了的庄稼。他们面黄肌瘦,穿着五花八门的破旧衣服,眼神躲闪,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现状的麻木。
武器更是寒酸:几杆老掉牙的汉阳造,大片刀,红缨枪,还有削尖的木棍。角落里,一挺蒙着破油布、枪管都歪了的“晋造三八式”机枪,孤零零地杵着,旁边散落着几个几乎空了的子弹箱。
李云龙走到队伍前面,目光如电般扫过。属于“杨毅”的评估瞬间完成:士气低迷,装备几近于零,战斗力堪忧。沈泉站在他侧后方,看着眼前这群“兵”,眉头紧锁,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这是团长交给他的担子,再难也得扛起来。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直了!”李云龙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所有新兵浑身一激灵,茫然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老子就是李云龙!新一团的团长!从今天起,老子带着你们在这山西打鬼子、保家乡!”
他指着身后的沈泉和那十二个老兵:“看见没?这是沈泉,先当你们的连长!跟着老子从雪山草地爬过来的老兄弟!硬骨头!他身后这十二位,都是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好汉!个个都是能顶大梁的骨干!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你们的排长、班长!”
沈泉适时地向前一步,对着新兵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叫沈泉!以后,跟着团长,跟着我,好好练,好好学!咱们新一团,不养孬种!”
那十二个老兵骨干齐刷刷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面前的新兵,无形的压力让不少新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李云龙很满意这效果,继续吼道:“老子知道,咱们现在穷!穷得叮当响!要人没人,要枪没枪!但老子告诉你们,穷,怕个球?!
老子当年在鄂豫皖,连裤子都没得穿,照样打得白狗子屁滚尿流!鬼子有枪有炮?那是给老子存的!汉奸有粮有钱?那是给老子预备的!”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旅长给了咱们天大的自主权!啥意思?就是让咱们自己当家,自己刨食儿!从今天起,新一团就干四件事:搞人!搞枪!搞弹药!搞粮食! 把队伍拉大,练出一身杀敌的真本事!”
他转向沈泉:“沈泉!”
“到!”沈泉挺胸应道。
“训练的事,交给你和骨干们!给老子往死里练!没枪的练拼刺,练投弹(虎子也得给老子扔出个花来),练体力!有枪的,省着子弹练瞄准,练成神枪手!老子要看到这群新兵蛋子,一个月后能像个兵样!”
“是!团长放心!”沈泉大声应道,眼神里充满了久违的干劲。有了这十二个老兄弟,他心里踏实多了。
李云龙的目光又落在那挺破机枪上。“杨毅”的记忆里,武器保养的知识清晰浮现。他走过去,一把扯掉油布,对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新兵吼道:“你!过来!把这铁疙瘩给老子拆了!里里外外,给老子擦得锃亮!找点猪油、菜油,实在不行,草木灰也行,把零件都给老子伺候好了!老子就不信,擦亮了它还不响!”
那新兵看着复杂的机枪,吓得脸都白了,但在李云龙和沈泉逼人的目光下,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是团长!”
寒风依旧刺骨。但晒谷场上,气氛悄然改变。新兵们看着那位脾气火爆却目标明确的新团长,看着那位沉稳威严的沈连长,看着那十二个目光如狼似虎的老兵骨干,眼中的茫然恐惧,第一次被一种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和**依靠感**所取代。这支队伍,似乎终于有了脊梁骨。
李云龙站在场中,目光扫过沈泉坚毅的脸,扫过十二个老兵骨干跃跃欲试的神情,最后落在那些依旧带着怯懦却有了点光亮的新兵脸上。前路艰难,家徒四壁。但他身体里奔涌着李云龙百折不挠的滚烫热血,脑海中盘踞着“杨毅”带来的精密计算与超越时代的战术思维。
新一团,这艘几乎沉没的破船,他带着老班底接手了。接下来,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把它变成一艘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舰!
而第一步,就是让这群新兵见见血,让那挺破机枪响起来!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萧索,投向了附近某个“合适”的目标——一个为富不仁的汉奸维持会长,或者一支运送“补给”的伪军小队。一个“白手起家”的“买卖”,在他融合了两种灵魂的脑海中迅速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