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内,天公将军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内,仅有几盏油灯提供着昏黄的光源。
火苗在从缝隙钻入的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围坐几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成扭曲而巨大的阴影,仿佛预示着命运的无常。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味和一种无形的悲怆。
张角归来后,不顾身体极度虚弱,立刻以最高机密的形式,紧急召来了他最信任、也是此刻唯一能托付身后之事的人:三弟“人公将军”张梁、始终如影随形、忠心耿耿的将领周仓与裴元绍,以及他在这世上最深的牵挂——女儿,黄巾圣女张宁。
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张角倚靠在铺着虎皮的座椅上,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青白,气息短促。
他强撑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病体,用沙哑而沉重的声音,将今夜冒险出城、与凌云会面、以及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协议,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当他清晰地说出“三日后子时北门撤离”、“凌云承诺接纳并妥善安置”、“但,我与三弟必须留下,以我等之死,换取尔等之生”这几个关键点时,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这寂静仅仅持续了数息,便被汹涌而起的激烈情绪猛然打破!
“噗通!” 如同半截铁塔倾覆,周仓这向来沉默坚毅的汉子,竟双膝重重砸在青石地板上,虎目瞬间通红,热泪夺眶而出,声音因极度的悲痛与抗拒而哽咽变形。
“大贤良师!不可!万万不可啊!末将……末将愿以此残躯,誓死护卫您和小姐,杀开一条血路!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岂能……岂能让您和三将军留下……这,这定然是那凌云的缓兵之计,是朝廷的诡计!”
尽管他内心对凌云在幽州的作为存有一丝佩服,但此刻要他抛弃誓言效忠、视为神明的大贤良师,他宁愿战死!
裴元绍也是急得双目赤红,猛地站起身,双手握拳,骨节捏得发白,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出来,声音嘶哑地低吼。
“大贤良师!周仓说得对!咱们跟他拼了!城内还有数万能战的弟兄,粮草还能支撑几日,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轰轰烈烈战死,也好过将小姐和弟兄们的性命,托付给一个……一个朝廷的鹰犬!谁能保证他不出尔反尔?!”
他的质疑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领袖安全的极度担忧。
而张宁,在听明白父亲话语中那残酷的诀别之意时,早已是泪如雨下,清丽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扑到张角身边,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父亲那枯瘦如柴、青筋毕露的手臂,仿佛一松手父亲就会消失,泣不成声地哀泣。
“爹!不要!女儿不走!女儿哪里也不去!我要跟您在一起,跟三叔在一起!要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宁儿不怕死!”
她年纪虽轻,不谙太多世事险恶,但却无比清晰地知道,父亲与三叔的“留下”,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天人永隔,是此生再无法相见的绝望。
相较于周仓、裴元绍的激烈反对和张宁的悲痛欲绝,张梁在经历最初的巨大冲击与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脸上反而逐渐显露出一丝异样的、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决绝。
他没有去看激动的周、裴二人,也没有劝慰哭泣的侄女,而是缓缓走到张角身边,伸出宽厚却同样有些颤抖的手,重重握住了兄长那冰冷的手。
他的目光与张角对视,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大哥,不必再多说了。你我兄弟三人,自钜鹿立道,传播太平要术起,便立下誓言,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二哥(张宝)已先走一步,如今,你既决定要留下,要为黄巾保留最后的火种,要为宁儿谋一条生路,弟……岂能独活,苟且偷生?黄泉路上,有你我兄弟相伴,说说笑笑,想来……也不会太过寂寞。”
他的选择,是血脉亲情的最终归宿,是黄巾核心领导层面对覆亡时,最后的尊严、义气与坦然。
看着激动欲狂、宁愿赴死的周仓与裴元绍,看着哭成泪人、生死相随的女儿,以及神色平静、决心与自己共赴黄泉的三弟,张角心中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彻心扉。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感情用事只会让最后一线生机彻底断送。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一拍身旁的案几,那声响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刺耳,同时也引动了他胸腔内翻江倒海般的病灶,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甚至有一缕刺目的猩红从他嘴角渗出。
他厉声喝道,声音虽因咳嗽而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后威严:“都给我住口!此乃最终决断!是军令!更是……为父对尔等的最后之命!”
他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先是扫过跪地不起的周仓和梗着脖子的裴元绍,语气沉重如山,却又带着一丝托付的恳切。
“周仓!元绍!你二人的忠诚,你二人的勇武,我张角岂能不知?岂能不感念于心?!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将宁儿,将那些至今仍信任我们、追随我们的弟兄们,托付给你们!”
“他们的生路,他们未来的安宁,远比我和三弟这两个注定要死之人的性命,更重要!难道你们要意气用事,眼睁睁看着宁儿,看着那数万信任我们的弟兄,随同这座注定要陷落的孤城,一同玉石俱焚,死无葬身之地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周仓和裴元绍的心头。两人浑身剧震,抬起头,看着张角那决绝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再看看旁边哭得几乎晕厥的张宁,巨大的悲痛与根植于骨髓的忠诚激烈交锋,最终,理性与对更多人生存的责任感占据了上风。
他们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重重地以头触地,紧握的双拳因极度的克制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痛楚,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末将……遵……遵命!”
见二人终于接受,张角这才稍稍缓和了严厉的神色,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他拉过哭得几乎脱力的女儿张宁,用那双曾经画出无数符箓、如今却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粗糙手掌,无比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满脸的泪痕,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怜、不舍与深入骨髓的歉疚。
“宁儿,我的好宁儿……乖,听爹说,好好听爹说。”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仿佛怕惊扰了掌中的珍宝,“爹和你三叔,选择了这条路,举起这面旗,这个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爹不后悔,只是……苦了你。但你不一样,你还这么年轻,你的人生,就像那清晨沾着露珠的花苞,才刚刚开始绽放。那凌云……为父今夜观之,察其言行,确非池中之物,非是董卓那般残暴匹夫,或许……真有几分雄主之姿。”
“他既然亲口承诺庇护于你,你……便要坚强地活下去,替爹,替三叔,好好看看这个世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他再次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极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紧贴着他的张宁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现实、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无情的安排,这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中,能为女儿想到的最后的保护与反击。
“宁儿,记住爹的话。若那凌云……将来确是个信守承诺、能善待于你的可靠之人,你……不妨便真心依附于他。乱世之中,女子生存不易,哪怕是为妾为婢,只要他能护你周全,让你安稳度日,你……也要忍辱负重,活下去,为我张家,留下一点血脉,一点香火。但是!”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仿佛回光返照,“若……若他将来背信弃义,或待你不好,视你如草芥玩物……你切记,切记!”
“需隐忍,需暗中收集他与我们黄巾,与为父今夜密会、放走人等的所有证据!哪怕是一张字条,一个信物!必要时,可择机将其公之于天下!此乃你最后的自保之道,亦是悬于他头顶的一柄无形利剑!让他有所顾忌!你……明白了吗?一定要记住!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番交织着最深沉的父爱、最残酷的算计、最无奈的托付与最决绝反击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张宁的心上,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拼命地、用力地点头,泪水更加汹涌,将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死死地刻印在灵魂最深处,永世不忘。
最后,张角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悲愤压抑的周仓、裴元绍,平静赴死的张梁,以及肝肠寸断的女儿。
他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下达了作为“天公将军”的最后一道,也是最为重要的死命令。
“此事,关乎宁儿性命,关乎数万弟兄生死,关乎我太平道最后一丝血脉能否延续!三日!我们只有三日时间!必须秘密准备妥当!撤离人选要精中选精,宁缺毋滥!”
“能带走的财物细软要尽可能充足,作为他们安身立命之本!行动要快,要绝对隐秘!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在此期间,若有任何人违抗此令,或心存犹豫、可能泄密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谨遵大贤良师(父亲\/大哥)之命!” 周仓、裴元绍、张梁、张宁四人,或跪或立,齐声应道。
那声音混杂着无尽的悲怆、撕裂般的痛苦、沉重的责任与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这间昏暗的密室里回荡,仿佛为即将到来的终局,奏响了最后的、悲壮的序曲。
烛火依旧噼啪作响,映照着张角那张苍白、疲惫却异常坚毅的脸庞,也无声地映照着这场在末日阴影笼罩下,交织着最原始的忠诚、最纯粹的亲情、最无奈的牺牲与最渺茫希望的秘密安排。
广宗城的最终命运,黄巾军残余力量的生死存续,以及张宁未来坎坷未知的人生道路,都紧紧地系于这紧锣密鼓、危机四伏的三日准备,和那个远在涿郡、来自对手的承诺之上。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