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回到英雄楼,那身沉重的朝服尚未换下,凌云便已雷厉风行地开始部署。
他深知灵帝刘宏的秉性,什么家国大义、忠臣良将,远不如能直接取悦感官的奇珍异玩来得有效。
那五十坛精心准备的“朔方烧”,此刻便是最好的敲门砖,是维系那点刚刚建立的、脆弱的“圣眷”不可或缺的润滑剂。
他亲自来到后院库房,在典韦举着的火把照耀下,一坛一坛地仔细查验。
手指拂过冰冷粗糙的陶坛,检查泥封是否严实无损,最终亲自挑选出整整一车(约五十坛)品相最佳、密封最完美的“朔方烧”。
他又命人取来纸笔,就着昏暗的灯火,略一思忖,便挥毫写下了一份极尽华丽辞藻、将“朔方烧”夸赞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并深切表达臣子拳拳忠敬之心的进献表章。
墨迹吹干,他将其郑重封好,交给典韦,沉声吩咐:“恶来,你亲自带一队最精干的弟兄,押送这车酒,直送皇宫!务必亲手交到宫中接引之人手中,报上我的名号,言明是进献陛下的北疆特产。”
“主公放心!俺晓得轻重!”典韦瓮声应下,蒲扇般的大手一挥,立刻点齐了十名剽悍亲卫,小心翼翼地护送着那辆满载酒坛、以油布覆盖严实的马车,蹄声嘚嘚,踏着洛阳清晨渐散的寒意,径直朝着皇城方向而去。
典韦一行人抵达宫门,按律下马,报上朔方太守凌云的名号,言明是奉旨后进献陛下之物。
早已得了凌云厚赏、在宫内当值的那个黄门闻讯,如同闻到腥味的猫,飞也似地跑入宫内禀报。
此时的灵帝刘宏,刚散朝回到温暖如春的后宫,正歪在软榻上,回味着今日朝会上凌云那“不慕名利”、“体恤部下”的表现,觉得甚是新鲜有趣,颇合自己心意。
闻听凌云竟如此“懂事”,刚下朝就立刻将那般神奇的“朔方烧”送来了,顿时龙心大悦,脸上绽开笑容,立刻传旨,命人将贡品速速送入宫中。
当那五十坛沉甸甸、散发着泥土和酒曲混合气息的陶坛被内侍们小心翼翼地抬到灵帝面前。
当一名小黄门在灵帝好奇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用小锤轻轻敲开一坛顶部的泥封。
再揭开内里的油纸塞子时——一股浓郁、凛冽、带着独特粮食发酵醇香,迥异于宫中常备那些绵软御酒的霸道香气。
瞬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凶悍地冲了出来,迅速弥漫在整个温暖的宫殿之中!
灵帝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迫不及待地命身旁的近侍用那套同样由凌云进献的、晶莹剔透、在宫灯下折射出迷离光彩的琉璃酒杯,小心翼翼地斟上浅浅一小杯。
那酒液清澈如水,却散发着如此浓烈的气息。灵帝接过酒杯,先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股灼热感仿佛已顺着鼻腔冲入脑门,他再不犹豫,仰头便将那一小杯酒倒入口中!
“嘶——哈——!”
一股灼热如火焰般的暖流,从喉咙一路烧灼而下,直贯丹田!
强烈的刺激感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随即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热气。
苍白了许久的脸色,竟因这一小杯酒而泛起了一层难得的、健康的红晕,原本有些恹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眼神都清亮了不少!
“好!好酒!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哈!”灵帝抚掌大笑,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中那精致绝伦的琉璃酒杯,对着侍立在一旁、眼神闪烁不定的张让、赵忠等权阉得意洋洋地道:
“看看!你们都看看!这凌云,不仅会打仗,懂事,会为朕分忧,弄出来的这些玩意儿,也如此深合朕心!”
“比那些整日里只会之乎者也、絮絮叨叨劝谏朕这不该那不该的老朽迂腐之辈,强了何止百倍!”
这一车烈酒所带来的直接感官愉悦,远比千万句谗言或谏言,更能博得这位贪图享乐、追求刺激的皇帝欢心。
凌云这份投其所好的“心意”,精准无比地送到了点子上。
处理完宫中的事宜,凌云片刻未停,甚至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便立刻带着荀攸、赵云等少数核心人员,出了英雄楼。
跨上快马,径直朝着那象征着法律与囚禁的森严之地——廷尉大狱疾驰而去。
皇帝的赦免圣旨早已下达,廷尉府的狱吏们不敢有丝毫怠慢。
早已将卢植从那个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腐臭气味的单人牢房中请了出来,安置在一处相对干净、但依旧难掩监狱冰冷肃杀之气的值房内,并提供了清水和干净衣物,让其稍事梳洗等候。
当凌云带着一身外面的清冷空气,大步踏入那间光线昏暗、墙壁上甚至能看到深色污渍的值房时。
看到的便是虽已换上一身略显宽大的陈旧干净布袍、头发也用一根木簪勉强梳理过,却依旧难掩形销骨立、憔悴枯槁之态的卢植。
昔日那位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刚毅、目光如炬、在朝堂之上声若洪钟、在军阵之前指挥若定的海内大儒、北中郎将。
如今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消瘦得几乎脱了形,原本乌黑浓密的鬓角,如今已是斑白一片,如同染上了寒霜。
他的腰背虽依旧在努力地挺直,维持着士人最后的尊严,但那微微的佝偻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之态,却透出一股被漫长囚禁和冤屈消磨殆尽的沧桑与悲凉。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暗无天日,即便以卢植那般坚韧不拔的心志,身体和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与耗损。
“卢师!”凌云见此情景,只觉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抢步上前,在那值房冰冷的石板地上带起一阵风,一把扶住正颤巍巍站起身、准备向他这个“救命恩人”行礼的卢植。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与心疼,“学生来晚了!让学生您……在此等地方,受此等苦楚!!”
看着卢植这般模样,再想到那些构陷忠良、只手遮天的阉宦,凌云胸中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腾涌动,恨意刻骨。
卢植骤然见到凌云,浑浊而疲惫的眼中也猛地爆发出一点光彩,他伸出枯瘦但依旧有力的手,反手紧紧握住凌云扶住他的小臂,用力摇了摇,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他的声音因久未正常言语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却带着发自肺腑的欣慰与激动:
“云……凌云?好,好!你来了……来了就好!老夫……老夫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这行将就木的老朽……”
他早已从态度变得恭敬甚至有些讨好的狱卒口中得知,是这位他昔日举荐的年轻人,在今日的朝会之上。
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丰厚封赏,力排众议,在陛下和满朝文武面前慷慨陈词,为他洗刷冤屈,才换得他今日重见天日!
“此乃学生分内之事!何敢言忘!”凌云扶着卢植在那张唯一的硬木椅子上坐下,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卢师,此间乃污秽凶险之地,绝非久留之所。您需知,洛阳如今是是非之渊薮,阉宦势大,盘根错节,党羽遍布!”
“您如今虽蒙陛下天恩,赦免出狱,但官职已罢,手中无权,留在京师,无异于置身狼窝虎穴,难保张让赵忠那些奸佞不会再生毒计,加害于您!为安全计,您必须立刻离开洛阳!”
“不如随学生返回朔方,暂避风头,远离这是非之地,好生将养身体,颐养天年!”
卢植听着凌云这番急切而恳切的话语,沉默了片刻,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复杂变幻。
他一生忠君爱国,以天下为己任,本心是不愿离开朝廷中枢,即便罢官,也想留在洛阳,以期有朝一日能再为国效力。
但此次刻骨铭心的牢狱之灾,让他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官场的黑暗与阉宦的无法无天,一颗赤诚之心早已凉了半截,心灰意冷之余,更多了几分对自身安危,乃至家族子弟前程的深深忧虑。
他望着凌云那双充满关切与决然的年轻眼眸,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吐尽了胸中所有郁垒的叹息:
“唉……也罢,也罢。是非之地,确已令人心寒齿冷。只是……老夫的家业根基,毕竟在涿郡……”
“涿郡正在幽州!如今亦是学生治下范围,往来便利,消息通畅。”
凌云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急促而坚定,“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龙潭虎穴,一刻也耽搁不得!请卢师听学生一言,速速返回府邸,将洛阳的家产、田宅、店铺,所有能变卖的全部变卖,尽快折换成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轻装简从!”
“随学生一同北上朔方!学生在朔方,虽比不得洛阳的繁华锦绣,但定能保卢师安稳无虞,绝不让宵小再惊扰您分毫!”
看着凌云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灼热关切与如山岳般沉稳的决心,感受到他话语中那股强大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卢植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与对故土的留恋也终于消散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透出了一股决断:“好!老夫……就依你之言!这就回去,尽快处置家当!”
见卢植终于答应,凌云心中那块关于他安危的大石才算稍稍落下,但他依旧不敢完全放松,又仔细叮嘱道:
“学生已在西市盘下了一座酒楼,名曰‘英雄楼’,作为我等在洛阳的暂时落脚之处。卢师回去后,若遇任何麻烦,或有人胆敢刁难,可立刻派人到英雄楼寻我!”
“我需先回去安排北上的一应事宜,调度人手,打点路线。待卢师准备妥当,我们便即刻启程,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卢植看着眼前这位英姿勃发、眉宇间已尽是沉稳与威仪、行事果决干练、已然能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帝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轻人,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拍了拍凌云坚实的手臂,语气复杂难明,既有欣慰,也有嘱托:“去吧。放心去安排。老夫……料理完这些身后俗物,便去寻你。”
他目送着凌云转身,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值房门外昏暗的光线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卢植独自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恍惚间,仿佛还是两年前,那个初到洛阳、虽略显青涩却已锋芒初露、在自己面前执弟子礼的边地青年。
是自己,看中了他的潜力与心性,一手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举荐他当了这危机四伏的朔方太守,原只是想予他一处安身立命、能为国效力的边陲平台,磨砺其才。
却不曾想,短短两年时间,此子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不仅能于沙场之上扬威塞外,大破胡虏。
更能在这波谲云诡、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之上,硬生生为自己这个“罪臣”,挣得了一条生路!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卢植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喃喃自语,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值房中回荡。
那语气中,有看到晚辈成才的由衷欣慰,有对自己坎坷命运的无限感慨,也有一丝英雄迟暮、无力回天的黯然神伤。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监狱厚重的墙壁,看到了这煌煌大汉帝都之下涌动的无尽暗流。
这大汉的天,这四百年的江山,终究……是要变了。
而方才那个离去的、锐意进取的年轻人,或许,便是那未来搅动天下风云、决定苍生命运的关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