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敲过,江荣廷猫着腰溜出粮行后院。马老五家的土坯墙不算高,他踩着墙根的柴垛翻过去,惊得院角的狗低低吠了两声,又被他扔过去的窝头砸得闭了嘴。屋里的油灯亮着,窗纸上晃着两个挨得近的影子。一个是马老五,另一个是南城“裕丰粮行”的二掌柜。
二掌柜早年在德盛粮行当学徒时,曾趁吴德盛外出收粮,偷偷往出倒卖入库的新米,被账房先生抓了现行。吴德盛没送官,却当着全店伙计的面,用竹板抽了他二十下脊梁,骂他“坏了粮行的根”,当天就把他赶了出去。
“……军粮那笔款子,明儿个我就托人上衙门递话,就说德盛的小米返潮了,得缓三天验看。”马老五的声音压得低,却带着得意,“有这三天足够咱裕丰把齐齐哈尔的散户都收了,等他验完粮,市面上早没他的份儿了。”
二掌柜笑起来:“还得是五哥啊,真有两下子!等德盛黄了,那批新到的高粱,咱直接压三成价收,保管叫吴德盛哭都找不着调!”
江荣廷攥紧了短刀,指腹嵌进稻穗刻痕里。推窗时木轴“吱呀”响了半声,屋里的灯突然灭了,马老五的声音陡然拔高:“谁在那儿?!”
江荣廷没答话,翻身跃进去,短刀出鞘带起一阵风。二掌柜慌着去摸墙根的扁担,刚抓住扁担就被江荣廷侧身撞开,撞翻了桌边的酒坛,黄汤混着碎陶片淌了一地。
马老五抄起板凳砸过来,江荣廷俯身躲过,刀刃顺着他胳膊划过去,血珠立马滚下来。“好你个小兔崽子!”马老五疼得龇牙,却还嘴硬,“我舅是副都统,你敢碰我试试……”
话没说完,江荣廷已攥住他握板凳的手腕,反手一拧,“咔嚓”一声脆响,板凳“哐当”落地。马老五疼得蜷在地上,额头抵着粮袋,嘴里嗬嗬喘着:“二掌柜,给我整死他!”
二掌柜抄起墙角的铁秤砣,带着风砸过来。荣廷侧身一躲,秤砣“咚”地撞在米缸上,缸沿裂了道豁口,白花花的大米顺着豁口涌出来,在地上铺成片。
他没等二掌柜再动,短刀已扎出去,寒光一闪便没入对方肚子里。刀刃抽回时带起道血线,荣廷抬脚猛踹,二掌柜像只破麻袋撞在粮囤上,嘴里涌出的血沫里,裹着半声没咽下去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嗬嗬作响。
“还赛脸不?”江荣廷的声音比刀身还凉,刀尖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出点点暗红,“再动一下,这刀就捅你心窝子里。”
二掌柜的脸瞬间褪成纸色,腿肚子抖得撑不住身子,顺着粮囤滑坐在米堆里,血从衣襟下漫出来,和白米缠在一块儿。
江荣廷没理他,转身揪住马老五的后领,短刀贴着他脖颈:“粮行掺沙子,副都统的势力,你不挺牛逼吗!?”
马老五眼里的狠戾渐渐变成惊恐,喉结滚了滚:“荣廷兄弟……俺知错了……德盛的粮,俺再也不惦记了……”
江荣廷没答话,刀刃稍一用力,血珠顺着脖颈往下淌。他想起佳怡额头上的血痕,想起老掌柜咳在帕子上的猩红,想起那些被压价粮逼得直哭的农户——这些账,不是一句“知错了”就能完事儿的。
刀拔出来时,马老五的身体还在抽搐。江荣廷擦刀的手顿了顿,转头看向墙角的二掌柜。那人正手脚并用地往门外挪,裤脚的湿痕洇在地上,像条扭曲的蛇。
“想溜?”荣廷的声音在死寂里格外清楚,“你们祸害德盛的时候,没想过有今天?”
二掌柜吓得浑身筛糠,手在地上乱抓,指甲抠进砖缝里:“荣廷爷……俺再也不敢了……真不敢了……”他膝行着往后缩,血混着大米在地上拖出两道痕,“当年吴掌柜都没往死里整,您也放我一马吧……俺给您磕头了……”
荣廷抬脚踩住他后心,刀尖抵住他脖颈:“你个瘪犊子,那天在德盛门口,是不是你让人揪佳怡头发的?”
二掌柜的哭声戛然而止,眼里只剩绝望。荣廷想起佳怡额角的血混着尘土的样子,想起她举着扁担护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手腕猛地用力——
刀拔出来时,血溅在粮袋上,把白花花的米染成了暗红。荣廷摸出布巾擦刀,刀鞘上的稻穗沾了血,和佳怡刻稻穗时指尖扎出的血珠一样红,只是这红里,裹着化不开的戾气。
他刚翻出墙,院里就炸开一声尖利的哭喊。是马老五的婆娘,听见动静,穿着短褂从耳房冲出来,看清粮囤旁的惨状,嗓子像被捏住的破锣:“杀人啦!出人命啦——!”
她男人的尸首还蜷在米堆里,二掌柜歪在粮囤下,血顺着囤底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女人扑过去想拽马老五,手刚碰到衣襟就被那黏腻的血烫得缩回手,转而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天老爷啊!哪个天杀的害命啊!快来人啊——马老五让人给宰了——!”
暑气裹着血腥味漫开,黏在荣廷汗湿的脊背上。蝉鸣刚才还炸成一片,此刻突然哑了,只剩粮行后院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响,像有无数只手在翻找他的短刀。袖口的血腥味混着露水气,呛得他直反胃。蹲在河边洗手时,水里的影子眼窝深陷,嘴角绷得像根弦,哪还有半分安分伙计的样子。
他不敢多想,转身往马棚跑。手刚碰到马缰绳,远处就传来“抓凶手”的叫喊,混着打更人的梆子声滚过来,越来越近。他咬着牙翻身上马,马镫还没踩稳就猛夹马腹,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噔噔”响,带着他冲城门去。他回头望粮行的方向,心里像被灶膛的铁钳揪着——那扇门板后,佳怡会不会正烙着饼,等着他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去?这一跑,粮行的炊烟,还能等他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