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坐落在长安城外的终南山下,香火不算鼎盛,却格外清幽。寺内青瓦灰墙,古木参天,晨钟暮鼓,本该是断绝尘缘、潜心修行之地,却成了武则天蛰伏待机的牢笼。
入寺那日,主持领着她们来到佛前,削发为尼。冰冷的剃刀划过头皮,一缕缕青丝落在地上,如同她曾经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武则天看着镜中光头的自己,穿着粗布僧衣,面色平静,心中却翻江倒海。
其他嫔妃大多哭哭啼啼,或是终日唉声叹气,沉浸在失去依靠、前途渺茫的悲痛中。唯有武则天,每日按时诵经礼佛,打扫庭院,做得一丝不苟。她从不抱怨,也不颓丧,只是默默积蓄力量。她知道,抱怨和悲伤毫无用处,唯有忍耐和等待,才能迎来转机。
感业寺的生活清苦而枯燥。每日粗茶淡饭,诵经打坐,重复着单调的日子。寺中的尼姑大多是看破红尘之人,对这些来自皇宫的嫔妃,虽不算苛待,却也带着几分疏离。武则天从不与她们争长短,也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心思,只是默默观察,低调行事。
她利用诵经之余,坚持读书写字。她从带来的行囊中取出珍藏的书籍,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遍遍研读《左传》《战国策》《孙子兵法》。她知道,唯有拥有足够的才智和谋略,才能在未来的权力斗争中站稳脚跟。她还常常独自在庭院中练习书法,笔力日益遒劲,正如她的意志,愈发坚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武则天在感业寺已经待了一年多。她时常会站在寺门口,望向长安的方向,心中思念着李治。她不知道,那位曾经对她许下承诺的太子,如今是否还记得她。她更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离开这座清冷的寺庙,重返权力的中心。
就在她心中有些动摇之际,一个消息传来:新帝李治将于近日前往感业寺上香。
武则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次,她可能真的要在感业寺孤独终老。
她开始精心准备。她翻出了自己最好的一件僧衣,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平整。她还悄悄拿出藏在枕下的胭脂,在脸上轻轻涂抹了一点,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憔悴。她甚至特意去后山采摘了一些新鲜的花朵,放在自己的禅房里,让房间里多了一丝生机。
上香那日,天朗气清。李治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和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感业寺。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身姿挺拔,眉宇间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却依旧难掩那份温和。
武则天与其他尼姑一起,在佛前迎接。当她看到李治的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眼眶瞬间泛红。她强忍着泪水,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自己的情绪失控。
李治的目光在众尼姑中扫过,如同带着磁石,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尽管她剃了光头,穿着粗布僧衣,身形也清瘦了不少,可那挺直的脊背、沉静的气质,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与众不同的武媚。看到她眼底藏不住的憔悴,李治心中一疼,想起了昔日御书房里她巧笑倩兮的模样,想起了那个深夜冒死与他诀别的女子,喉头不由得发紧。
上香仪式庄严肃穆,香烟缭绕中,李治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武则天所在的方向。她双手合十,低眉顺眼,仿佛真的已斩断尘缘,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仪式结束后,李治借口要在寺中静心祈福,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来到了武则天所在的禅院。
彼时,武则天正在庭院中扫地,竹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撞进一双满是怜惜的眼眸,正是李治。她心中一喜,连忙放下扫帚,屈膝行礼:“民女武媚,参见陛下。”
“免礼。”李治快步上前,亲手扶起她,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心中更是愧疚。“这一年多,你受苦了。”
这一句话如同暖流一般,瞬间击溃了武则天强撑的防线。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陛下,民女以为,您早已忘了宫外还有一个武媚。”
“朕怎么会忘?”李治握紧她的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朕登基之后,朝政繁杂,又有长孙太尉等人掣肘,后宫之事更是敏感。朕日夜惦记着你,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接你回宫。今日前来,便是要告诉你,朕从未食言。”
武则天望着李治眼底翻涌的真挚,心中跟明镜似的,他说的全是实情。李治性子本就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软弱,刚登基那会儿,朝堂大权被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辅政老臣攥得死死的,那些人皆是开国元勋、世家望族,根基深厚,他这个新帝处处受制,确实难以随心所欲地护着她。
可她不能露半分不耐,更不能催他,唯有将这份“体谅”化作缠绕他心的丝线,让牵绊愈发深沉。
她轻轻抽回被他握着的手顺势用衣袖拭去脸颊的泪痕,那双方才还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渐渐凝起一层坚定,却又裹着化不开的哀伤:“陛下有这份心,民女便此生无憾了。只是民女如今已是剃度出家之人,日日与青灯古佛为伴,早已断了尘缘,怎配再踏入宫廷半步?更怕陛下为了民女,落得个‘违背祖制’‘沉迷女色’的骂名,连累陛下的圣名受损,那民女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胡说!”李治眉头猛地一蹙,语气里添了几分执拗,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朕乃九五之尊,天下皆是朕的疆土,谁敢多言半句?你本就该在朕身边,何谈连累二字?明日朕便让人拟旨,风风光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置喙!”
“陛下万万不可!”武则天连忙抽手劝阻,声音急切却不失温婉:“如今朝堂之上,那些世家大臣本就因武家是商贾出身而多有轻视,若陛下此时强行接回一个先帝的才人、出家还俗的尼姑,他们定会借机发难,联名弹劾,指责陛下罔顾祖制、耽于美色。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怎能因民女而授人以柄?民女在感业寺吃些苦不算什么,最怕的是成为陛下的负累,让陛下为难。”
她的话句句戳中要害,既满含对李治的体贴,又暗暗点出他被老臣掣肘的困境,字字句句都透着“为陛下着想”的赤诚。李治听着,心中愈发感动,看着眼前这个身陷囹圄却依旧处处为他筹谋的女子,爱意与怜惜如潮水般涌来,愈发坚定了要护她周全的决心。
“那便再等等。”李治沉了沉心,语气郑重的说道:“朕会慢慢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步架空那些老臣,等时机成熟,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到朕身边,无人再敢置喙。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庞上,那曾经饱满的脸颊如今透着几分凹陷,眼底也有淡淡的青黑,声音不自觉放柔,带着心疼。“朕怕这等待太过漫长,委屈了你,苦了你。”
武则天心中暗喜,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这欲擒故纵的戏码,终究是奏效了。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素笺,素笺边缘带着些许磨损,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她将其轻轻递到李治手中,声音带着几分羞涩与忐忑:“陛下,这是民女近日诵经之余,心中思念陛下难以自抑,随手写下的几句歪诗,不成体统,愿陛下不弃。”
李治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素笺。只见上面字迹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仓促的笔锋,墨痕深浅不一,显然是情之所至、一挥而就。“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短短二十八字,如同一把细针,狠狠扎在李治心上。“看朱成碧”四字,将相思到魂不守舍、视物皆乱的模样刻画得入木三分;“憔悴支离”又道尽了日夜思念的煎熬与苦楚;最后两句更是直白又缠绵,以泪渍为证,诉尽满腔深情。
李治反复读了几遍,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仿佛亲眼看到她在孤灯之下,对着空寂的禅院,思念他到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模样。他猛地抬头看向武则天,她的眼眶依旧泛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眼神中满是深情与隐忍,那模样,让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团。
“媚娘……”李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伸手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愧疚:“是朕对不起你,让你在这清冷的尼庵中受了这么多委屈,苦了你这么久。你放心,朕定会尽快接你回宫,再也不让你独自承受这份煎熬,再也不让你受半分苦楚。”
武则天靠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和略显颤抖的臂膀,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眼底却划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她知道,这封信,这首诗,已然牢牢锁住了李治的心,让他再也无法割舍。她轻轻抬手,拍了拍李治的后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民女信你。无论等多久,哪怕是三年五载,民女都愿意等,只要能回到陛下身边,一切都值得。”
两人在庭院中紧紧依偎着,低声诉说着分别后的思念与牵挂。夕阳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透过古树枝桠,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可这份看似温馨的画面之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欲望与步步为营的算计。武则天清楚,李治的宠爱是她重返宫廷、染指权力的唯一钥匙,而她要做的,便是将这把钥匙攥得更紧,再也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临走前,李治依依不舍地松开她,从腰间解下一枚雕工精美的龙纹玉佩,玉佩温润通透,显然是常年贴身佩戴之物,他将玉佩紧紧塞进武则天手中,目光灼灼:“这是朕的贴身玉佩,你拿着。见玉如见人,朕对你的心意,至死不渝,绝不食言。”
武则天紧紧握住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血脉蔓延至心底,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她郑重地屈膝行礼,声音恭敬而坚定:“民女定当妥善保管,日日佩戴在身,感念陛下恩情,静待陛下接民女回宫之日。”
李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满是不舍与牵挂,又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切勿太过思念”的话,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武则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禅院门口,直至再也看不见,她脸上的柔情与委屈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坚定。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龙纹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精致的龙纹纹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
感业寺的青灯古佛,终究困不住她那颗渴望权力、不甘平凡的心。她的战场,从来都在那高墙深宫之中,而现在,她离那战场,又近了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武则天更加沉得住气。她依旧每日诵经礼佛,打理庭院,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容。寺中的尼姑们渐渐对她放下了戒心,甚至有人觉得她性情温和、处事得体,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可她们不知道,这个看似安分守己的尼姑,心中正在酝酿着一场颠覆后宫、甚至影响朝局的风暴。
她知道,李治回宫后,定会对她更加牵挂。而她要做的,便是让这份牵挂转化为实际的行动。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让前往长安采购物资的寺中僧人,带一些“不经意”的消息出去:比如武尼姑每日都会在佛前为陛下祈福,比如她时常望着长安的方向发呆,比如她因为思念过度,日渐消瘦。
这些消息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传到了李治耳中。每一次听到,李治心中的愧疚与思念便加深一分。他开始频繁地派心腹太监前往感业寺,送去衣物、补品,甚至偶尔会托人带来他的亲笔书信。
武则天对每一份赏赐都恭敬收下,对每一封书信都仔细研读,然后亲笔回信。她的信从不提及回宫之事,只是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李治的思念与关心,时而分享寺中的趣事,时而提醒他注意龙体,时而引用经史典故,与他探讨为政之道。她知道,李治不仅需要一个能倾诉相思的爱人,更需要一个能理解他、辅佐他的知己。
她的聪慧与体贴,让李治愈发离不开她。宫中的皇后王氏、淑妃萧氏,虽出身名门,却要么端庄刻板,要么争风吃醋,远不及武则天这般懂他心意。李治常常在深夜批阅奏折之余,独自翻看武则天的书信,看着那些温润而有见地的文字,心中便多了几分慰藉。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过去。李治的皇权日渐稳固,与长孙无忌等辅政大臣的矛盾也逐渐显露。他急需一个能为他分忧、又绝对忠于他的人,而武则天,无疑是最佳人选。
这一日,李治再次前往感业寺上香。这一次,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心意。上香结束后,他直接让人将武则天带到了禅院的偏殿。
李治看着她,眼中满是坚定的说道:“媚娘,朕已经准备好了,朕要接你回宫。”
武则天心中狂喜,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屈膝行礼:“陛下,可朝中大臣那边……”
“朕自有办法。”李治打断她。“朕会先将你接入宫中,封为昭仪。至于那些大臣的非议,朕来应付。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有朕在,没人能再欺负你。”
武则天抬起头,眼中含泪,却笑得明媚:“谢陛下恩典。臣女定当尽心侍奉陛下,不负陛下厚望。”
她知道,这一刻,她终于冲破了感业寺的牢笼,重新回到了权力的中心。而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后宫的争斗,朝堂的博弈,她都要一一参与,直到站在权力的顶峰。
几日后,一辆华丽的宫车悄然驶出长安,前往感业寺。车身上没有显眼的标识,却由禁军护送,规格极高。武则天换上了李治特意为她准备的绫罗绸缎,梳起了发髻,插上了精美的头饰。当她再次踏上宫车,回望感业寺那青瓦灰墙时,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熊熊燃烧的野心。
长安的风,吹拂着车帘,带来了宫廷的气息。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她的权力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