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下溪村。
田野里看不到一丝冬日的萧瑟,连片的现代化温室大棚,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如同一座座银色堡垒,将盎然绿意锁死在这个季节里。
今天的村子,比往日更热闹。
京A牌照的黑色轿车,一辆接一辆,停满了村口新修的水泥路。
几十名穿着中山装或深色夹克的干部,在省市县各级领导的陪同下,走进了这个小山村。
国家联合调研组,到了。
为首的,正是农业部政策法规司司长,李援朝。
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排排样式统一的二层小洋楼,家家户户门口停着摩托车,甚至有几辆小轿车。村道干净,绿树成荫,村民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藏不住的笑容。
这哪里像地处内陆山区的农村?分明就是个富裕的现代化小镇!
李援朝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拍。
“李司长,这里就是福娃合作社的发源地。”宁川省的一位副省长在旁介绍,语气里满是自豪,“三年前,这里还是全县垫底的贫困村,人均年收入不到三百块。现在,是远近闻名的‘亿元村’!去年分红,最少的人家都分了上万块!”
“咝——”
听到这个数字,调研组里的专家们,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李援朝心头一震。他知道福娃成功,但没想到,它对一个村庄的改变,能到这种地步。
车队没有在村里久留,而是直接开进了麓山县城,停在了福娃总部那栋六层高的现代化大楼前。
楼体太新,设计太超前,杵在一片陈旧的街道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霸道十足。
总部大楼,顶层会议室。
福娃合作社的核心骨干们,后背绷得笔直,正襟危坐。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听得见整齐而克制的呼吸声。
调研,正式开始。
李援朝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直视主位上的林小燕。
“林总,我们想知道,福娃成功的秘诀,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林小燕深吸一口气,正要按准备好的稿子发言。
身旁,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林小燕一愣,低头看去,只见林冒烟对她摇了摇头。
然后,这个九岁的小女孩,竟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她迈着小短腿,腰杆却挺得笔直,走到了会议室最前方的讲台边。
她太矮了,踮起脚都够不着话筒。
张琪反应最快,连忙跑过去,将话筒向下调整到适合她的高度。
这一幕,让台下所有人都看蒙了。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
李援朝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他知道这个小女孩是福娃的“总社长”,是灵魂人物,但以为那只是个噱头。让她来做汇报?这简直是胡闹!
就在众人觉得荒谬的时候,一个清澈又软萌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议室。
“各位爷爷,各位伯伯,叔叔阿姨们好。我叫林冒烟。”
“刚才,李爷爷问,我们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我们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可以总结成农业三论。”
小女孩的脸上,是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郑重。
“今天,我就给大家讲一讲我的农业三论。”
“第一论:产业化。”
林冒烟小手按下了遥控器。
身后的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下溪村三年前的黑白照片。破败的土坯房,泥泞的路,村民们麻木的脸。
“三年前的下溪村,和全国千千万万的农村一样。分田到户,解决了温饱,这在当年是伟大的创举。”
“但是,它也把所有生产力,都锁死在了一家一户这个小圈子里。”
林冒烟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锤子,一下下敲在在场所有专家的心坎上。
“大家想一想,一家一户能有什么?几亩薄田,几件农具。”
“能抗风险吗?不能。今年菜价好,明年就烂在地里。”
“能用上新技术吗?不能。一台拖拉机几万块,谁家买得起?用得上?”
“能跟市场平等对话吗?更不能!菜收上来,小商小贩上门,给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连讲价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分散、脆弱、落后的小农经济,这,才是我们农业穷、农民苦的根!”
话音刚落,调研组里一片骚动。
这些问题,他们研究了半辈子,写了无数报告,却从未有人能用如此直白、如此尖锐的语言,一针见血地捅破!
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个九岁的孩子。
投影仪画面切换,变成了如今下溪村的彩色照片。
整齐的洋楼,宽阔的马路,灿烂的笑脸。
“所以,我的第一论,就是要打破它!”
“怎么打破?把千家万户打散的拳头,攥成一个!”
“从小农户,变成大集团!这就是产业化联合!”
“我们福娃合作社,做的就是这件事。把全县的农民,都吸纳进来。土地还是你家的,但种什么、怎么种、卖给谁,合作社说了算。”
“我们给最好的种子,最新的技术,最科学的管理。”
“我们抗所有的市场风险。丰收了,保价收;歉收了,给补贴。”
“我们打通从田间到餐桌的所有环节,让农民自己种的东西,自己说了算价!”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详实的数据图表。
【下溪村村民户均年收入增长曲线】
【‘公司+农户’模式成本与利润对比】
【合作社利润分配模型:风险我担,利润共享】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子弹,精准地击碎了所有的质疑。
“简单来说,产业化,就是把上百条在风浪里随时会翻掉的小渔船,连在一起,组成一支能远航的舰队!”
“单打独斗,永远没有出路!”
“这,就是我的第一论。产业化,是我们福娃的根,也该是华夏农业的根!”
林冒烟讲完了。
她安静地站在讲台边,清澈的目光扫过台下。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李援朝看着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放回了桌上,指尖甚至有些微微发凉。
他感觉,自己今天不是在听一个企业的汇报。
而是在聆听一位战略家,在为华夏农业的未来,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