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寅时刚过,户部东仓外已是一片喧嚣。
运粮的车队从朱雀大街一直排到广安门,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最前头是王记商行的二十辆包铁辕车,每辆车辕上都插着玄底金字的字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粮袋堆得足有两人高,粗麻布袋缝口处还沾着新米的清香。
后头跟着的李家马帮更是气派,三十六匹滇马驮着鼓囊囊的粮垛,马铃叮当声中,细碎谷粒从草编粮袋的缝隙里漏下,在青石板上连成一道金黄的轨迹。
东仓门前,户部主事杜白忡带着十几个书办正在清点银两。
官银在露天地里垒成半人高的银山,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几个小吏抱着账册穿梭其间,靴底踩过散落的碎银,发出细碎的喀嚓声。
最显眼处堆着盐商汪家献上的功德银——整整十万两雪花纹银用红绸扎成宝塔状,顶上还缀着个鎏金字,映得围观百姓眼睛发直。
杜白忡摩挲着下巴,望着身后银光灿灿的功德塔,忍不住咂舌道:周兄啊,你这手当真玩的精妙啊。
他抬手指向正在殷勤搬粮的商贾们,瞧瞧这些平日里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使的铁公鸡,现在倒比见了亲爹还孝顺,怕不是连自家米缸都要搬空了。
高台之上,苏宁方盘膝而坐,脸色比身上的道袍还要青上三分。
他十指翻飞结印,身后巨大的阵法随着他的动作明灭闪烁。
呵,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他咬着后槽牙,额角渗出细汗,合着就活该我在这吃苦受累。
周平抱拳笑道:苏兄多担待,这些银山银塔可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从户部借来充门面的。
他指了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堆,要是少了一锭,户部那群铁算盘能活剥了我的皮。
苏宁方连眼皮都懒得抬,手中法诀变换,没好气地回道:知道啦知道啦,有我这九星镇煞阵在,莫说是人,就是只耗子也休想靠近。
说着,他袖中飞出一道青光,在银塔周围又布下一圈隐形的结界。
在熙攘的人群边缘,一顶墨绿色的轿子静静停驻。
轿帘微动,露出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只略略掀起一角,便又重重合上。
老爷,这周平行事未免太过浮夸。管家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摆这银山银塔的,活像个暴发户做派。
轿中传来一声轻哼,严济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浮夸?就是这个之人,上月将老夫西山党十三名官员连根拔起。
师爷闻言立即噤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严济指尖轻叩轿窗,慢条斯理道:你以为他摆这阵仗,当真只为赈灾?
见师爷一脸茫然,他冷笑道,用不了多久,大齐户部开仓收粮,白银堆积如山的消息就会传遍边关。火罗国还会因为那个暴毙的世子——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找个起兵的由头么?
师爷瞳孔骤缩:这...这岂是一个捕快能谋划的?
轿中传来低笑:是有人授意也好,是他自作主张也罢...
严济忽然掀开轿帘,远远望着正在指挥运粮的周平,此子若不为东宫鹰犬,老夫倒真想收归门下。
说罢重重合上帘子,回府。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礼乐声。
只见远处,一列金碧辉煌的仪仗队正缓缓而来。
十六名身着绛色宫装的侍女手持孔雀羽扇开道,其后八名力士抬着鎏金步辇,辇上珠帘轻晃,隐约可见沐阳公主端庄的身影。
铛——铜锣声响彻长街,随行太监高声唱道:公主殿下驾到!诸位皇子殿下驾到!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周平等人连忙整理衣冠上前行礼。
只见沐阳公主身后,三皇子骑着雪白骏马,七皇子手持玉如意,就连平日深居简出的九公主也乘着银顶小轿随行而来。
严济的轿子不得不停在路边避让。
师爷透过缝隙偷看,低声道:老爷,连久病的九公主都出来了,这阵仗...
轿中传来茶盏轻放的声音,严济的声音忽然变得凝重:看来...我们都小看了这场赈灾的分量。他指尖轻敲轿窗,等等再回。”
只见沐阳公主一袭正红色宫装,金线绣制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抬手示意,身旁太监高声宣道:公主有令,众人平身——
百姓们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仍不敢抬头直视。
沐阳公主环视四周,声音清越:今日得见诸位臣工、商贾慷慨解囊,本宫甚是欣慰。
她目光在周平身上停留片刻,周大人调度有方,诸位大人尽心辅佐,还有各位商界贤达的赤诚之心,皇上与太子殿下都记在心里。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感激之声。沐阳公主微微抬手,继续道:太子殿下特意嘱托本宫宣布,为表朝廷恩典,将设立东宫书院。
这话一出,在场富商们眼睛都亮了起来,凡今日捐粮之家,若有3岁至12岁的孩童,皆可入书院就读。
严济在轿中闻言,低声喃喃:好一招恩威并施...太子这是要笼络商贾之心啊。
再抬眼时,只见那些富商已经激动得面红耳赤,全都跪下来高呼太子千岁。
在这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世道里,商人虽坐拥金山银海,却始终被士林视为末流。
即便朝廷开科取士不设门槛,那些清贵的大儒们仍对商贾子弟避之唯恐不及。
纵有商人子弟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入仕后也难逃被排挤的命运,终其一生不过做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官。
而如今太子设立东宫书院,不啻于为商贾子弟架起一道登天梯。
这些孩子转眼间便从被人轻贱的商籍,一跃成为尊贵的太子门生。
待将来太子继承大统,他们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这般恩典,简直是将商人的地位从泥沼中拔起,直送青云之上。
难怪这些平日里精明算计的富商们,此刻都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薄薄一纸入学文书,抵得过万贯家财,是真正能改换门庭的丹书铁券。
这般恩同再造,又怎能不叫他们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周平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此计甚妙。经此一事,天下粮商怕是要争相将粮米运往京城了。
沐阳公主轻摇团扇,目光掠过跪伏的众人,低声道:非是本宫的主意。
她以扇掩唇,今晨太子哥哥特意召见,亲口嘱咐要增设东宫书院这一条。
周平神色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疑虑。
太子常洛素来温良淳厚,最是讲究君子坦荡荡,何时竟学会了这般深谋远虑的手段?难不成这背后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