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的夜空,是被烽火熏透的赭红色。
这已经是帝国和魔族停战的第三天,而张儁乂的两万步兵,正趁着夜色,悄声无息的潜入了长安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过于残酷的战斗,魔族居然没有发现这支军队的动向。
而随张儁乂军队一同入城的,还有来自西北的风。
风从西城墙的缺口灌进来,卷着未散尽的硝烟和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在每条街道上盘旋呜咽,像这座千年古都垂死的喘息。
皇城,勤政殿。
烛火通明,但再多的烛光也驱不散殿内那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
蒋毅坐在龙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五月的长安京已经回暖,可他依旧冷得指尖发青。
这位年轻的帝国皇帝今年才二十多岁岁,但那张曾经清俊的脸上此刻只剩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传来破风箱般的嘶响,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掉。
但他坐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枪。
殿下,张文远和张儁乂并肩而立。
两人甲胄未卸,身上还沾着长途奔袭的风尘和刚刚厮杀过的血污——有绿色的魔血,也有暗红的人血,混在一起,在烛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黑褐色。
“末将张文远(张儁乂),参见帝国皇帝陛下。”
两人单膝跪地,甲片碰撞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蒋毅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侍立在侧的高肃卿急忙上前,递上丝帕。
蒋毅接过,捂住嘴,再拿开时,雪白的丝帕中央已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但他只是随手将丝帕攥进掌心,抬眼看着殿下两人,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极其虚弱的笑容:
“二位将军……请起。”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张文远和张儁乂起身,看着龙椅上那个病骨支离却强撑着的年轻皇帝,心头都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帝国在此危难之际,北晋能不远万里驰援,”蒋毅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吃力,却又异常清晰,“此恩……帝国永世不忘。请二位将军,代朕……代帝国亿万子民,转告思衡——”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积蓄最后的力量:
“帝国……不会忘记北晋的友谊。”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高肃卿眼眶通红,想劝陛下休息,却不敢开口。
他知道,这是陛下在撑着最后一口气,履行身为帝国皇帝的职责——哪怕这副身躯已经千疮百孔,哪怕下一刻就可能倒下。
张文远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陛下言重了。北晋与帝国同为人族一脉,唇亡齿寒,守望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大人临行前特意嘱咐末将:此来只为……不让魔族铁蹄,踏碎我人族最后一座灯塔。”
蒋毅听完,缓缓点头。
他太累了,累得连点头的动作都显得迟缓僵硬。
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烛光下微微闪动。
不是泪。
是火。
将熄未熄、却依然不肯彻底熄灭的火。
“好……”他轻声说,“有思衡这句话……朕,安心了。”
说完这句,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龙椅背上,闭上眼睛。
高肃卿立刻上前,低声对张文远二人道:“二位将军,陛下龙体欠安,今天就先到此吧。司马元帅已在兵部等候,商议接下来的防务。”
张文远和张儁乂会意,再次抱拳行礼,躬身退出大殿。
走出殿门时,张儁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烛光下,那位年轻的皇帝依旧闭目靠在龙椅上,苍白的面容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
但偏偏,又撑着一股不肯倒下的倔强。
哪怕他知道,在这场战斗中,他失去了蒋伯龄——他的堂哥;失去了薛岳——那个与方先觉同一时代的帝国双壁;失去了乐毅——乐氏一族的当今名将,但是身为皇帝的他,目前没有时间去感伤。
“陛下他……”张儁乂压低声音。
“积劳成疾,忧思过重,加上旧伤复发,”高肃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太医说……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位帝国丞相虽然年轻,但此刻却是满面疲惫,眼袋浮肿,但依旧强撑着处理如山政务。
“但陛下不让说,”高肃卿深吸一口气,“他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得坐在这个位置上——让前线的将士知道,帝国的皇帝还在,长安京就还没倒。”
张文远沉默片刻,重重点头。
他不再多问,转身跟着引路的太监,向着兵部方向大步走去。
脚步沉重。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要商议的,是如何用这座残破的都城、用寥寥十几万残兵、用蒋毅最后一口气去挡住城外三十多万魔族大军。
……
兵部大堂,灯火同样通明。
但这里的灯火映照着的,不是龙椅上的孤寂,而是沙盘前剑拔弩张的凝重。
司马错站在沙盘主位,斑白的鬓发在烛光下如霜如雪,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得像两把刀子。
田穰苴站在他左侧,这位以稳重着称的年轻将领此刻脸色铁青,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北城墙爆炸时被碎石所伤,而蒙恬正受司马错所托,在城内巡查,蒙毅则负责皇城内的防守。
张文远和张儁乂走进来时,大堂内的气氛明显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尤其是张文远。
就是这个男人,带着五万骑兵,在长安京即将陷落的最后一刻,狠狠捅进了魔族的肋部,硬生生把战局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张将军,”司马错率先开口,声音嘶哑但沉稳,“当日之战,多谢。”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张文远抱拳:“分内之事。元帅,现在情况如何?”
司马错指了指沙盘。
沙盘上的长安京模型,此刻已是千疮百孔——西城墙缺口、正门破碎、北城墙坍塌段、东城墙裂缝……处处标红,处处触目惊心。
“城内守军,经过连日血战,加上这两天的巷战损失,还能成建制作战的,约八万人。”司马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人心,“其中,第六军团残部约一万二,第三军团东城墙残部约六千,第四军团南城墙残部约四千,第二军团将军北城墙残部约九千,第五军团残部约一万,皇城卫戍及各处散兵收拢约三万。”
他顿了顿,补充道:
“再加上张儁乂将军带来的两万步兵,以及张将军你的五万骑兵——总计,十五万出头。”
“十五万……”张儁乂倒吸一口凉气,“魔族呢?”
“城外三十里,魔族大营。”司马错的手指移到沙盘外围,“根据斥候最新回报,托里斯正在重整部队。五十万大军,经连续强攻和今日骑兵突袭,损失约十八到二十万。其中,暴风军团几乎全灭,者勒蔑战死;湮灭军团伤亡过半;先锋军团、铁壁军团等其他部队也有不同程度损伤。”
“也就是说,魔族还有三十万以上兵力。”田穰苴沉声接口,“而且,都是能战之兵。”
大堂内一片死寂。
十五万对三十万。
而且己方是残兵败将,人人带伤,箭矢滚木耗尽,城墙千疮百孔。对方虽然士气受损,但兵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而且——还有那具恐怖的“纳若卡”。
“那具攻城锤呢?”张文远问。
“停在正门外两里处,”司马错说,“魔族正在抢修损坏的驮兽和巨妖。最迟明天下午,应该就能恢复移动能力。”
明天下午。
也就是说,他们最多还有一天的时间准备。
“元帅有何打算?”张文远直接问。
司马错沉默了片刻。
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映得那双深陷的眼窝愈发幽暗。
然后,他缓缓开口:
“守,是守不住的。”
一句话,让大堂内所有将领心头一沉。
“城墙已破,处处漏洞,十五万人撒出去,连每段缺口都填不满。”司马错的声音依旧平静,“所以,我们不守城墙。”
“不守城墙?”田穰苴皱眉,“那守什么?”
“守街巷。”司马错的手指在沙盘上的长安京内部划过,“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拐角——都是战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要把长安京,变成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让魔族每前进一步,都要用成倍的鲜血来换。”
“巷战……”张儁乂喃喃道,“但巷战同样需要兵力,我们人太少……”
“所以,要分阶段,有取舍。”司马错打断他,“第一道防线,设在西城墙缺口至正门一线——这里街道宽阔,适合骑兵机动。张将军,你的五万骑兵,就布置在这里。记住,不是死守,是机动反击。魔族从哪里突进来,你就从哪里打出去。”
“是。”张文远重重点头。
“第二道防线,设在皇城外围三条主街。”司马错继续道,“田将军,你率北城墙残部九千人,守东街;张儁乂将军,你的两万步兵,守西街;皇城卫戍抽调两万人,守中街。这三条街,必须死守——一步不退。”
“是!”田穰苴和张儁乂同时应声。
“第三道防线,”司马错顿了顿,“就是皇城本身。”
他看向众人,一字一句:
“如果前两道防线都被突破,所有残部退守皇城。届时,我会下令——点燃皇城外围所有建筑,用火海阻敌。”
大堂内,温度仿佛骤降。
点燃皇城外围所有建筑?
那意味着,要把长安京最核心、最繁华的区域,变成一片火海!
“元帅……”田穰苴声音发干,“那城内的百姓……”
“能撤的,已经撤进皇城和内城。”司马错闭上眼睛,“撤不进来的……听天由命。”
他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战争,从来没有慈悲。
只有交换——用一部分人的命,换另一部分人的生;用一座城的燃烧,换一个民族的喘息。
“另外,”司马错重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已经下令,将城内所有库存的火油、硝石、硫磺,全部集中到皇城。如果……如果最后真的守不住——”
他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玉石俱焚。
用整座长安京的毁灭,给魔族三十万大军陪葬。
就像维澜城那样。
只是这一次,放火的人,变成了他们自己。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张文远缓缓开口:“元帅,炎将军那边……”
“加斯庭战局已定,炎思衡正在伊特鲁拖住卡琳娜。”司马错说,“但我们等不起援军了。长安京的命运,只能靠我们自己。”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
“诸位,此战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战。但至少,我们要让魔族知道——想踏碎人族的脊梁,得用血海来填。”
“而我们的血,”司马错一字一句,“要流得值。”
……
同一时刻,魔族大营,中军帐。
托里斯端坐在王座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帐下,盖乌斯单膝跪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已经跪了整整一个小时。
从撤回大营、清点完伤亡、向托里斯汇报战况之后,就一直跪在这里。
托里斯没有让他起来,也没有斥责他,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目光,一寸一寸剐着他。
这种沉默,比任何咆哮怒骂都更让人窒息。
终于,托里斯缓缓开口:
“二十一万。”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五十万大军,短短十二天,损失二十一万。其中,暴风军团几乎全灭,者勒蔑战死;湮灭军团伤亡过半;先锋军团、铁壁军团……各部皆有损伤。”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盖乌斯身上:
“而这一切,都因为你那道撤退命令。”
盖乌斯依旧垂着头:“臣,知罪。”
“知罪?”托里斯突然笑了,笑声里却没有任何温度,“盖乌斯,你跟了朕多少年?”
“二十七年,陛下。”
“二十七年……”托里斯重复这个数字,“朕记得,你第一次上战场时,才十六岁。那时候,你对着朕发誓:此生必为神族开疆拓土,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盖乌斯面前:
“可现在,你在做什么?”
盖乌斯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
“陛下,今天要是不下令撤退,损失会更大。”
“更大?”托里斯眯起眼睛,“能大到哪儿去?长安京就在眼前!皇城就在眼前!只要再发动一次总攻,只要再坚持一两个小时,蒋毅的人头就能挂在朕的旗杆上!帝国就会彻底崩溃!可现在——”
他猛地抬手指向长安京方向:
“现在,我们退出来了!二十一万士兵白死了!者勒蔑白死了!而长安京,还在那里!蒋毅,还坐在龙椅上!”
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意。
盖乌斯静静听着,等托里斯说完,才缓缓道:
“陛下,若今天不撤,我们损失的不会是二十一万,而是三十万,甚至四十万。”
他抬起头,直视托里斯的眼睛:
“北晋骑兵已经切断了我们与后方的联系,城内巷战又迟迟无法突破。一旦被内外夹击,全军被分割包围——到时,别说攻下长安京,就连这剩下的三十万大军,也未必能带回去。”
“你在质疑朕的判断?”托里斯声音骤冷。
“臣不敢。”盖乌斯重新垂下头,“臣只是在陈述事实。战争,不是赌气。一时的退让,是为了更长远的胜利。”
“更长远的胜利?”托里斯冷笑,“盖乌斯,你告诉朕——现在加斯庭丢了,皮洛士败退,卢修斯战死。卡琳娜被炎思衡钉在伊特鲁。而我们,五十万大军打一个残破的长安京,打了十二天,损失二十一万,却连皇城的边都没摸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你告诉朕,长远胜利在哪儿?”
盖乌斯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陛下,至少……我们还有三十万大军。只要休整几天,重整旗鼓,等到卡琳娜殿下援军一到——”
“卡琳娜?”托里斯打断他,“她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三天?五天?还是十天?而炎思衡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他转身,望向帐外长安京的方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疲惫:
“盖乌斯,朕不是怪你撤退。朕是怪你……没有在撤退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盖乌斯一怔。
“如果你在撤退之前,下令焚烧粮草辎重,炸毁攻城器械,甚至——”托里斯顿了顿,“在城内水源投毒。那么现在,长安京就算还在帝国手中,也是一座死城。蒋毅就算还活着,也撑不过三天。”
他转过身,看着盖乌斯:
“可你没有。你只是下令撤退——干干净净地撤退,连一颗粮食都没烧,连一口井都没污染。你是生怕帝国守军活得太舒服吗?”
盖乌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太‘干净’了,盖乌斯。”托里斯缓缓摇头,“战争不是骑士决斗,没有荣誉,没有规则。只有赢,或者死。”
他走回王座,重新坐下:
“所以,朕不杀你。因为杀了你,也换不回那二十一万士兵的命。但朕要你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犯错。”
盖乌斯重重磕头:“谢陛下不杀之恩。”
“起来吧。”托里斯挥手,“去整顿部队。朕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朕要看到一支能战之军。另外,立刻派人传信卡琳娜,让她不惜一切代价,速来长安京支援。”
“是!”盖乌斯起身,刚要退出,又迟疑道,“陛下,如果卡琳娜殿下那边……也被炎思衡拖住,无法脱身呢?”
托里斯沉默了片刻。
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映得那双深邃的眼睛忽明忽暗。
然后,他缓缓开口:
“那我们就自己打。”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用这三十万大军,用尸体堆,用血海淹,也要把长安京……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