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在江南蒙蒙细雨中悄然展开的、跨越千里之遥的立体绞杀。
亦是一个帝国的阴影掌控者,在品茗清茶之际,为其猎物编织的第一张天罗地网。
你未采用任何江湖手段,因你早已超越江湖,乃是规则之制定者,棋盘之掌控者。故而,你以权力之重,摧毁其商业帝国。你甚至未曾亲自出面,仅通过新生居最隐秘之渠道,向千里之外的京城,向已成为你最忠实执行者的“社长夫人”姬凝霜,发出一道简短而冰冷的指令:“即日起,宫中用度,暂停采购姑溪沈氏丝绸。着安东府新生居,以‘安东布’为贡。按旧例采办。” 此指令如同一把无形而锋利的刀,精准刺向沈家商业帝国的心脏。沈家丝绸之所以能卖出天价,不仅因其品质,更因其为皇家贡品,象征权贵与身份,是一种文化上的奢侈品图腾。而今,你轻描淡写间剥夺其最耀眼的光环,并以“按旧例采办”之名,将本属于沈家的天文数字利润,公然输送至你自己的新生居。此乃阳谋,降维打击,使沈璧君无法反抗的国家意志。
在这无形之网缓缓收紧之际,你正端坐城南“听雨茶楼”之中。茶楼雅致,窗外细雨如丝。你点了一壶雨前龙井,静静等候猎物。午后,一位身着淡雅湖绿色长裙的女子,在几名精干护卫的簇拥下步入茶楼。其容貌并非倾国倾城,而是大家闺秀般的温婉知性。然而,她那双明亮似会说话的眼睛,却透出与其年龄不符的锐利与精明。她无视茶楼内其他人的目光,径直走向靠窗雅座。很快,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怀抱一摞厚厚账本,恭敬立于她面前。她未品茶,仅以纤细白皙之手拿起最上层的账本,手指在算盘上飞速拨动,清脆而有节奏之声响起。她偶尔抬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提出几个精准而尖锐的问题,令经验丰富的老账房额头冒汗。
你静静观察,分析其思维方式。她自信且自负,坚信自己能掌控一切,认为任何商业问题皆可用商业手段解决。这既是其优点,亦是致命弱点。你的嘴角再次上扬。你深知,当京城消息传来,她发现引以为傲的商业手段在绝对权力面前不堪一击时,其自信与骄傲将遭受沉重打击。而那时,便是你的最佳时机。
新生居的办公楼,这座在巨大车间与密集宿舍楼群中毫不起眼的建筑,今日迎来一场决定未来天下商业格局的秘密会议。
苏梦枕找到武悔——曾经的阴后,如今的新生居安保主任。他姿态谦恭:“武主任,在下欲与贵方能定夺合作方案之人,洽谈金风细雨楼与新生居的未来。”武悔点头,带领苏梦枕进入宽敞会议室。
很快,几道身影陆续入内,苏梦枕的心再次震颤。来者皆为女性,且是他熟识的、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何美云,曾为合欢宗逍遥长老柔骨夫人,现任食堂主管;凌华,曾为飘渺宗京城分坛坛主,现任总务主任;幻月姬,曾为飘渺宗宗主,现任矿山主管;最后进来的是张又冰——曾经的锦衣卫女神捕,如今的文化教育总顾问。
苏梦枕瞬间明了,此乃杨仪的权力核心——由他亲手征服、绝对忠诚的女人们组成的“内阁”。他直截了当:“杨社长已同意与金风细雨楼合作,利用我们的情报网络,控制全国大宗商品市场价格,实现全国市场的‘统购统销’。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几女稍作讨论,非关于“是否要做”,而是关于“如何做好”。最后,张又冰作为代表定论:“可以,苏楼主有任何需求,新生居皆会尽力满足。社长既已同意,希望苏楼主信守承诺。”
会议结束。门外,水青拉住张又冰的衣袖,眼中带着祈求:“又冰姐,我不想回京城,愿在此跟随你打杂,可否?”张又冰点头,看向凌华,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凌华,为青儿安排差事,夫君的女人,不宜闲置。”
那是一场在猎人的耐心与猎物的无知之间所进行的极度不对等的心理博弈。你享受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与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连续数日,姑溪城的听雨茶楼多了一位沉默的茶客。你每天午后都会准时出现,总是坐在同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上一壶雨前龙井。你不看书,也不与人高谈阔论,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雨丝,听着茶楼里人来人往的声音。很快,你就成了茶楼风景的一部分,一个出手大方、沉默寡言,似乎满腹心事的富家公子。
店里的伙计对你早已熟悉,每日见你进来,都会热情地招呼:“杨公子,您来了!还是老位置,老规矩?”你只是微微点头,偶尔会与伙计闲聊几句,从今天的天气聊到最近城里的新鲜事。你从不主动提及沈家,但在这个以沈家为商业中心的姑溪城,任何话题都很容易绕到沈家身上。
“新鲜事?那可多了!”伙计朝着门口努了努嘴,沈璧君依旧是一身干练的长裙,在护卫的簇拥下准时出现。
“沈大小姐,那可是咱们姑溪的财神爷!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咱们这对账。雷打不动!”伙计继续说道,“听说她对咱们这的龙井情有独钟,说是能帮她集中精神。”
你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
邻桌几个看起来像是外地绸缎商人的客人,正在压低声音交谈。
“哎,沈家的生意真是没法做了!价格咬得死死的,一分钱都不让。”其中一个商人抱怨道,“但你别说,人家讲规矩。只要签了契,货款从不拖欠。比那些口蜜腹剑的家伙强多了。”
你又得到了一个信息,沈璧君的商业信誉极好,这说明她是一个极度看重规则与契约的人,一个习惯在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里获胜的人。
又过了几日,你从一个喝得醉醺醺、似乎是沈家远房亲戚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更有趣的消息。
“我那个大侄女啊,什么都好!就是命苦,摊上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抱怨道,“沈家的二公子沈璧华,整天就知道斗鸡走狗、流连赌场。上个月,又在城里的百胜坊输了整整十万两!最后还不是璧君那丫头去给他擦的屁股。”
你的眼中精光一闪,终于找到了她的软肋,一个完美的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你已经为她绘制了一幅完整的灵魂肖像。她精明、强干、自负,信奉商业规则,有着极强的家族责任感。她的软肋就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你放下茶杯,看着窗外,雨停了。你知道京城的消息也快到了。
苏梦枕站在另一艘返航的汽轮船上,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慨。这几日的见闻彻底重塑了他的世界观。他终于明白杨仪所建立的闭环生态系统是多么恐怖。新生居是这个系统的核心,是发动机,吸收最优秀的人才进行最高效的生产。而那些被新生居“淘汰”的人并没有被抛弃,他们会被依附于新生居的配套组织如慕容世家、燕王府甚至草原上段部、高部这些部落所吸收,形成一个围绕着新生居的等级分明的社会圈层。整个辽东,不论男女、仙凡、民族,都被动员起来,纳入这个以杨仪和他的女人们为核心的巨大社会系统。这才是真正的“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一个属于集体、属于信仰、属于所有人的新世界。
他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港口,知道金风细雨楼的未来必须与这个新世界紧紧捆绑在一起。
码头上,水青穿着一身崭新蓝色工装,正在向他挥手告别。她被凌华安排到了总务办,成为一名负责巡查、跑腿、搜集意见、处理各种鸡毛蒜皮小事的办事员。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迷茫和更多的新奇。
她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道主庄无道,正满脸黢黑地跟着一个老师傅,一边奋力往火车头里铲着煤,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什么“锅炉运行原理”。
她看到曾经颠倒众生的苏妲己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上,穿着打着补丁的戏服,卖力地扮演着一部名为《白发十三年》的戏里那个被恶霸欺凌的喜儿。台下,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看得义愤填膺。下午,她还要为这些孩子表演木偶戏,孩子们很喜欢这个脸上还带着淡淡疤痕的漂亮阿姨。
她看到曾经上天入地的猴儿正在一艘汽轮船上卖力地擦洗着甲板。猴儿对水青说,他绝对不会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顿顿有鱼有肉、每月还能领五钱银子的好差事了。
最后,她看到了哑奴。凌华记得张又冰的嘱托,给她安排了一个最轻松的活。每天蹬着一辆你之前亲自设计的崭新三轮车,将食堂的饭菜送往各个需要值班的车间和办公楼。她做得很认真,食堂的主管何美云,那个曾经的柔骨夫人,甚至在凌华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和一丝酸溜溜的醋意。
“身子瘦瘦小小的,做事还不错。我喜欢这丫头片子。她真的是夫君的女人?”她哼了一声,“夫君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关于一个商业帝国如何在三天之内轰然倒塌的现场直播。作为顶级猎手,你享受着猎物在陷阱中垂死挣扎时的耐心与愉悦。
你没有急于出手,像一个高明的厨师,等待食材在最完美的火候下呈现出最诱人的姿态。
你依旧每天去听雨茶楼,但你的猎物沈璧君却再也没有出现。你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茶楼里那些曾经对沈家趋之若鹜的商人们如今如何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兴奋、贪婪、幸灾乐祸地谈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商业地震。
第一天,消息传来,整个姑溪城的商界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沈家不再是皇商了!”
“京城来的公文,府衙门口刚贴的!”
“我的天哪!这可是捅破天的大事!”
茶楼里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你看到几个前几天还在抱怨沈家价格太贵的绸缎商人,此刻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快!去把我们之前定的那批货想办法退掉!没有了皇商的名头,沈家的丝绸还值个屁钱!”
你只是淡淡地品着茶,仿佛这一切与你无关。
几天之后,恐慌开始蔓延。沈家的声誉一落千丈。
那些曾经以能与沈家合作为荣的小商户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沈家。
你听说沈家在城中的几家绸缎庄门可罗雀。更糟糕的是,那些曾经被沈璧君用强势手段压制下去的竞争对手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联起手来,疯狂地压低市面上生丝的价格,试图从根源上掐断沈家的命脉。你甚至听说沈家的大掌柜,那个曾经在沈璧君面前唯唯诺诺的老账房已经连续两天称病在家。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就是人性。
你的脸上有了果不其然的释怀笑容。
十天之后,绝望降临了。沈家的资金链终于断裂。
那些曾经对沈家信誉赞不绝口的合作伙伴,如今像一群凶恶的秃鹫围堵在沈家大门前。他们拿着借据和契约,声嘶力竭地要求沈家立刻还钱。你听说沈家的大门已经被泼满了红色的油漆,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欠债还钱”。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出现了。你安插在百胜坊的眼线传来消息,沈家的二公子沈璧华在听闻家族出事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妄想着能在赌场上翻本。结果一夜之间又输掉了二十万两白银,并且签下了一张用沈家在城郊的一座桑园作为抵押的卖身契,现在他被百胜坊的人扣下了。
你知道火候到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你对店小二说:“结账。”
然后朝着沈家的方向悠然走去。你知道现在你的出现对于那个已经陷入绝境的骄傲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是来合作的,你是来吞并的,是来宣判她的商业帝国死刑的,更是来将她本人连同她的一切都彻底纳入你的产业链的,你的脸上露出了猎人捕获猎物时的志在必得的笑容。
那是一场在废墟之上进行的以“合作”为名的最后通牒。
作为文明的掠夺者,你伸出橄榄枝的同时,向即将被征服的沈家丝绸展示了唯一生路。
你站在沈家那扇曾经象征着财富与荣耀的朱漆大门前。如今,这扇门只剩下被人泼上的已经干涸的红色油漆,如同鲜血一般刺眼。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债主们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诅咒。你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抬起手,用平稳而富有节奏的力道轻轻叩响了那枚冰冷的铜质门环。
“咚,咚,咚。”声音在这片死寂的门前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门才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张布满皱纹与恐惧、苍老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那是一个老态龙钟的门房,他的眼中充满了警惕与麻木,仿佛你也是那些上门逼债的恶鬼之一。
你没有理会他的敌意,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礼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用最上等的宣纸制作、边缘烫着暗金花纹的拜帖从门缝中递了过去。
你的声音同样温和而平稳:“杨某,辽东安东府新生居来客。听闻姑溪沈家乃本地商会魁首,特来拜会沈老爷。”
你刻意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连姓名都只用了一个模糊的“杨某”。你知道沈璧君的师门是玄天宗,而玄天宗的那个老狐狸百草真人去过安东府,知道你的存在。你不能在此时就暴露自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那样只会激起她鱼死网破的决心。对于这种心高气傲的女人,你需要给她一个台阶,一个让她可以说服自己屈服的台阶。你在为你的皇帝老婆挑选一个能掌管天下财富的幕僚,忠心是首要的。你绝不能让她带着怨恨去为女帝工作。
那个老门房愣住了,他看着手中那份精致得不像话的拜帖,又听着“新生居”这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与疑惑。
新生居?
不正是大小姐前不久才刚刚挫败的那个北方来的商号吗?他们这个时候来,是来落井下石的吗?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颤抖着手接过拜帖,用近乎于梦呓的声音说道:“您……您,稍等。”然后他关上了大门,转身朝着府内踉踉跄跄地跑去。
沈家的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
沈璧君正无力地坐在那张她曾经运筹帷幄的紫檀木书桌后。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两圈浓重的青黑。那双曾经明亮而锐利的眸子此刻却显得空洞而无神。她的身上只是随意地穿着一件素白的家常便服。那件曾经被她引以为傲、象征着商业女王地位的翠色长裙早已被她厌恶地丢在了角落。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催债的信函和早已变得毫无意义的账本。
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商业帝国会在短短的三天之内土崩瓦解。她的父亲,那个懦弱的男人,在听闻消息的第一天就一病不起。她的弟弟,那个她从小拼命保护的不成器的废物,却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刀。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老门房颤巍巍地走进来,将你的拜帖呈了上来。
“大小姐,门外有位自称是辽东新生居的杨公子,说是要拜会老爷。”
“新生居?” 沈璧君那空洞的眸子瞬间聚焦。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与极度不解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们来干什么?
来嘲笑我吗?
来看我的笑话吗?
但是她的心中却又升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望。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
“请他到正厅。”她知道,无论对方是来做什么的,她都必须见。因为她已经无路可走。
你被引入沈家的正厅,环顾四周。厅堂依旧气派,但那些名贵的字画与古董却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颓败的气息。你没有坐,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沈璧君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上干净、依旧素雅的长裙,脸上甚至还薄薄地施了一层粉,试图掩盖住那无法掩饰的憔悴。她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丝商业化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知道这是她最后的骄傲,是她为自己穿上的最后的铠甲。你的心中升起一股将这层铠甲彻底击碎的想法。
你转过身,对她露出一个温和而人畜无害的笑容。
“沈小姐,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