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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厚重的青石门后,无形气机如潮水般漫涌,门轴裹着的陈年牛油被这股力道逼出细密油珠,门体与石框摩擦发出绵长沉郁的声响,像是远古巨兽翻身时的低吟。石缝中积年的尘屑被气机卷起,在门后凝成一道旋转的微尘漩涡,又缓缓散落在苔藓遍布的石阶上。

五日后的黎明时分,东方天际刚染出一抹鱼肚白,第一缕阳光便穿透庭院上空的晨雾,如金箭般斜射而下。雾气被阳光剖开成细碎的银鳞,裹着清冷的湿意落在你身上,将你玄色袍角的暗纹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光,连发梢凝结的晨露都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让身处黑暗轮廓的你多了几分缥缈仙气。

你缓缓迈步走出密室,每一步落下都轻得听不到声响,却让庭院的青石砖微微震颤,石缝里的野草竟顺着你脚步的节奏轻轻倒伏,仿佛在朝拜天地的主宰。

五日静修非但未让你显露出半分疲态,反而让你周身的气息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蜕变。先前那份执掌生杀的凌厉被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连呼吸都与庭院的晨息同步,吐纳间似有花叶开合、露珠滴落的韵律。

那是一种极致的内敛。

仿佛你已不再是拥有喜怒哀乐的“人”,而是化作了这方天地的根脉——晨光因你而更明,晨雾因你而渐散,连廊下的灯笼都自发收敛起光晕,生怕惊扰了这份神圣。那份平静淡漠的背后,藏着能让山河变色、万物战栗的绝对威严,仿佛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让这方庭院化为齑粉。

凉亭之外,江龙潜已脊背挺直地等候了一个时辰。他一身玄色劲装还带着夜战的湿气,肩甲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只用粗布草草包扎,渗出的血渍在劲装上凝成暗褐色的斑块,却丝毫不影响他如标枪般的站姿。

一夜未眠的疲惫让他眼窝布满红血丝,身上未散的血腥味混杂着山间的晨雾,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眼底的狂热——那是见证奇迹、追随强者的亢奋,是完成惊天功业后的激动。他掌心的“龙潜”铁牌被攥得发烫,边缘在掌心刻出深深的印痕也浑然不觉。

当你从密室阴影中走出,晨光勾勒出你月白袍子金边的刹那,江龙潜整个人猛地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腰间佩刀的刀鞘撞在廊柱上发出“当”的轻响。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你,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社长。

他说不出你哪里变了——容貌依旧,身形未改,可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气息,却让他灵魂深处涌起本能的颤栗。就像蝼蚁仰望山岳,流萤直视皓月,那种层级上的绝对碾压,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只是静静站在晨光里,衣袍纹丝不动,却仿佛与苏醒的远山、流动的晨雾、初升的旭日彻底融为一体。江龙潜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片苍穹,是不可违抗的天道法则。

“社……社长……”

江龙潜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膝盖与青石碰撞的闷响在寂静的庭院格外清晰。他头颅低垂至胸口,声音因极致的敬畏而干涩沙哑,连带着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说。”

你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平淡得像晨雾掠过竹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目光落在庭院东侧的翠竹上,指尖无意识地跟着竹叶颤动的节奏轻叩,仿佛江龙潜汇报的惊天战果,远不如叶尖的晨露值得关注。

“是!”

江龙潜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涌入的晨雾带着凉意,勉强压下悸动。他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腥的快意,将那足以震动巴蜀的一夜缓缓道来:

“禀社长!第一路,白虎寨围剿战,已于前日正午前全数结束!”

“新生居行动队以步枪点射精准拔点、手榴弹集群爆破撕开防线为突破,金风细雨楼二十修罗堂杀手攀崖附壁悄无声息拔除十二座暗哨,三千袍哥会悍匪持砍刀列‘猛虎下山阵’正面主攻!卯时三刻,三声号炮齐鸣,三路兵马首尾呼应同时发难——白虎寨那扇楠木吊桥才升起半尺,十余支破甲弩便如毒箭攒射,精准洞穿桥板与绞索,硬生生将其钉在半空,成了拦不住人的摆设!”

“贼首‘白虎太岁’那老东西仗着玄阶后期修为,挥鬼头刀劈开三柄长刀想从后山断崖突围,却被咱们三名行动队队长以‘三才阵’死死困在隘口!他催动罡气震退两人的间隙,小的亲发号令,下令步枪集火覆盖、手榴弹定点轰炸,密集弹雨瞬间撕碎其护身罡气,数十发子弹透胸而过,硬生生将他钉死在白虎图腾柱上!其麾下一千二百山贼,除三十七名跪地投降者留作活口,其余负隅顽抗之徒尽数枭首!寨门前临时开挖的血沟已被染红,积血深达半尺,断肢与兵器碎片漂浮其上,当真是血流漂杵、片甲不留!”

“寨中清点出金银共计二十七万两,名贵药材五十余车,各式兵甲三千副,已由辎重队连夜封箱造册,押往锦城总库房入库!最关键的是,地牢深处解救出各族女子一百七十三人——小的已命人核查籍贯,既有锦城商户之女,也有严州乡下的农户姑娘,最长者被掳半年、形容枯槁,最短者仅三日、尚有余悸!现已交由新生居女眷营妥善照料,换上干净衣物、备好热食汤药,此刻正随囚车一同押往南门法场,等着见证仇人伏法!”

“还有十二名‘欢喜禅’妖僧,藏在地窖密道想趁乱潜逃,被修罗堂杀手堵个正着!这些秃驴竟还想运功催动邪法反抗,被咱们用浸了‘软骨散’的渔网兜头罩住生擒,如今手脚筋被精铁钉死死钉在囚车立柱上,光头被涂了朱漆做标记,只待午时三刻在法场受刑!”

江龙潜说到最后,声音都因亢奋而微微发颤,额头青筋暴起,显然对这场大胜极为得意。

你听着这满是血腥的汇报,眼帘都未曾抬一下。一千多条人命的终结,在你眼中与庭院里被晨风吹落的竹叶并无二致——不过是清除了阻碍前路的杂草,是维护秩序的必然代价。

你指尖轻轻捻下一片沾着晨露的竹叶,露水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嗯。”

这声轻哼让江龙潜心中巨石落地,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切换话题,汇报更关乎巴蜀格局的第二路战果:

“第二路,巴蜀巡抚衙门已传来急讯!”

“小的五日亥时亲赴巡抚府,丁步桢那老东西起初还端着封疆大吏的架子,直到小的掏出‘如朕亲临’金牌,他当场就瘫在太师椅上,脸色比宣纸还白!供词摔在他面前时,他手抖得连茶盏都碰倒了,滚烫的茶水泼在袍角上都没察觉!”

“眼线回报,他枯坐书房整整一个时辰,烛火燃尽了三支,期间只喊了一声‘完了’!后半夜突然精神亢奋,亲自提笔签发一百二十七道海捕文书,调动巡抚亲兵三百、按察司刑捕两百,连各州府的捕快都连夜抽调,天没亮就封了四十二名官吏的府邸!”

“截止天亮,四十二名官吏、七十九名富商劣绅,连同他们三百多核心族人,九成已缉拿归案!其中汉安巡检张日观想跳后墙逃跑,被刑捕一箭射穿大腿,当众拖街示众!抄没的家产田契堆了巡抚府三间偏厅,光金银就装了八十多个大木箱!”

“丁步桢亲自带队押解首犯,派快马传信说,三日之内必把所有罪犯送到锦城,还说要亲自监斩,向社长表忠心!”

你听完依旧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一场足以让巴蜀官场洗牌的大清洗,在你眼中不过是清理了蛀虫,是巩固统治的必要手段。丁步桢的恐惧与谄媚,早在你交出金牌时就已预料到——权臣的忠诚,从来只卖给绝对的权力。

江龙潜对社长的平静早已习惯,他喉头滚动,双手从怀中捧出一个紫檀木锦盒,盒身雕着缠枝莲纹,边角鎏金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万金商会的顶级器物。

“社长,这是第三路。”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忌惮——盒中的东西太过骇人,连他这见惯血腥的人都不敢多看。“万金商会总会长金不换,派亲信于昨日天亮前送到,说是给社长的‘赔罪礼’。”

江龙潜双手高高举着锦盒,手臂绷得笔直,仿佛托着千斤重物。

你终于收回落在竹叶上的目光,视线落在锦盒上,眸中闪过一丝探究。你没有伸手,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打开。

江龙潜咽了口唾沫,手指颤抖着扣开鎏金搭扣。

啪嗒。

盒盖弹开的瞬间,没有金银的璀璨,也无秘籍的墨香,只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盒内铺着明黄色云锦,锦缎上静静躺着一颗女子头颅——正是万金商会“天网”总管,代号“珠夫人”的汪玄珠!她发髻梳得整齐,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脸上还残留着精致的妆容,只是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的愕然与难以置信。脖颈处的切口平滑如镜,显然是被吹毛断发的利刃一击枭首,连一丝多余的血痕都没有。

“金不换托亲信带了话。”江龙潜喉结滚了两滚,视线死死钉在地面,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扫向锦盒,声音干涩得像粗砂纸磨过朽木,“他说先前是万金商会误撞新生居的虎威,是商会有眼无珠、自寻死路,这颗人头是给社长的‘赔罪礼’;还说往后商会愿以市价三成,无保留供应天下情报与稀缺物资,只求社长开恩,给万金商会一个‘公平交易’的活口。”

你盯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嘴角终于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金不换这老狐狸,果然是个狠角色——汪玄珠既是他的左膀右臂,又是他的情妇,竟能为了保住商会亲手斩下她的头颅,这份决断与狠辣,倒是比丁步桢那等官场老油条强上不少。这颗人头,既是赔罪,也是投名状,更是在试探你的底线。

你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触锦盒边缘,鎏金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你轻轻合上盒盖,将那凝固的愕然与血腥彻底封存。

“很好。”

这两个字带着一丝赞许,是今晨你第一次流露出明确情绪。江龙潜心中一松,知道金不换的“投名状”被收下了。

“把这颗人头送到南门法场,找根最高的旗杆挂起来。”你声音冷了几分,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让锦城的官、商、江湖人都看看,得罪我的下场——也给今日的凌迟大戏,添个彩头。”

你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指尖还带着鎏金锦盒的余凉,示意江龙潜退下。江龙潜如蒙大赦,腰身躬得几乎贴地,双手捧着锦盒的指节泛白,脚步带着几分仓促的轻快,转身时玄色劲装的下摆都扫起了细碎的尘屑。你转身走向客房,月白袍裾扫过青石地面,在晨光里拖曳出一道流云般的优雅弧线。

片刻后客房门开,先前萦绕周身、与天地同息的道韵如潮水般敛入肌理,半点不复外露。你身上换了件平时常穿的旧青色儒衫,领口处缀着块细密针脚的补丁,显是反复缝补过;头戴半旧的四方平定巾,巾角在常年摩挲下磨出了柔软的毛边;手中摇着柄竹骨折扇,扇面上“清风徐来”四字瘦金体笔锋凌厉,只是年深日久,墨痕已有些晕散浅淡。

先前那个言出法随、执掌巴蜀生杀的幕后主宰,竟彻底敛去了一身威棱,化作个略带书卷气的落魄书生——往熙攘人潮里一站,便如水滴入海,半点不起眼。这正是你要的效果:褪去主宰的外衣,做这场人间大戏的匿名观众,亲眼看看自己亲手布下的这盘棋局,如何将巴蜀风云搅得周天寒彻。

你从新生居剧院后门的朱漆侧门悄然溜出,刚拐进正街,便被一股裹挟着市井烟火的人潮狠狠撞了个满怀。锦城早已挣脱晨雾的桎梏彻底苏醒,街头的亢奋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炽烈——街道两旁的商铺尽数歇业,门板上都贴着墨迹新鲜的“今日观刑”字条;挑着糖人担子的货郎、扛着锄头的农夫、穿着绸缎的商户,如百川归海般朝着城南法场的方向涌去,人声喧嚣得如同煮沸的汤锅,连街旁老槐树上的雀鸣都被彻底盖过。

“都让让!莫挤着我家娃!”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将五六岁的孩童举过头顶,宽厚的肩膀蛮横地撞开人群,嘶吼着开辟道路;“快些走!去晚了连法场外围的土坡都占不到!”几个提着菜篮的妇人裙摆翻飞,踩着碎步往前赶,发髻上的银簪随着脚步叮当作响;连平日里清心寡欲的青羊观道士也卸了尘心,青布道袍混在人群里,枯槁的脸上竟也染着几分好奇与亢奋。

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地——南门法场!

你混在人群中,随着人潮缓缓前行。各种议论声像潮水般涌入耳中,有百姓的狂热,有江湖人的忌惮,有官员的恐惧,织成了一幅鲜活的人间百态图。

你身边挤着三个贩夫走卒,为首的是个挑着糖人担子的货郎,竹筐上的糖人还冒着热气。他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地拍着旁边屠户的胳膊:“张大哥,你可听说了?前些日子西边白虎山闹翻了天!”

那屠户膀大腰圆,围裙上还沾着猪油,一拍胸脯,唾沫横飞地喊道:“怎么没听说!我那在南门当差的表侄今早跑来说,是钦差大人显圣!那钦差大人是活神仙下凡,掐指一算就知道白虎寨藏着强盗,吹口仙气就召来天兵天将,一夜之间把上千山贼杀了个精光!”

“真的假的?”旁边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妇人瞪大了眼睛,篮子里的青菜叶子都晃掉了两片。

“还能有假!”屠户急了,掰着手指头数,“我表侄亲眼看见,上百个被救的姑娘哭着给钦差大人立长生牌!还有人说,那钦差大人一剑就能劈开山石,那些作恶的和尚、强盗,在他面前跟蝼蚁似的!”

老妇人双手合十,对着东方连连作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阿弥陀佛……不,钦差大人才是活菩萨!我家小孙女去年被山贼掳走,要是早来半年,她也不会……”说着说着,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用围裙擦着眼泪。

你静静听着,心中没有波澜。百姓的淳朴与迷信,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不懂什么权谋布局,也不知何为天道剑意,只知道谁能为他们斩除恶霸、带来安宁,谁就是他们心中的“青天”。这些朴素的议论,正是民心所向的最好证明。

随着人潮走到南门附近,一家“望江楼”茶楼映入眼帘。茶楼上下早已座无虚席,二楼临窗的位置被一群气息彪悍的江湖人占据,他们腰间佩刀,目露精光,显然是来自各大门派的好手。

你没有挤上去,而是在一楼角落找了张空桌坐下,喊来店小二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店小二见你穿着普通,脸上带着几分不耐,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就转身走了。你毫不在意,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叶在水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苦涩气息。

二楼的议论声刻意压低,却逃不过你此刻敏锐的听力。一道沙哑的刀客声音率先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你们看南门外那根旗杆了吗?挂着的是谁的脑袋?”

“那是万金商会的‘珠夫人’汪玄珠!”另一道阴冷的声音接话,“三年前我在河东道见过她,一手‘锁喉功’出神入化,只用一招就杀了玄阶大成的‘离石双煞’,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嘶——”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传来,“连她都被枭首示众?这锦城到底来了什么人物,敢动万金商会的人?”

“何止是她!”一道锦衣汉子的声音带着冷笑响起,显然是消息灵通之辈,“西边的白虎寨前日被端了!‘白虎太岁’那老贼带着一千多亡命徒,还有十二名欢喜禅妖僧,一夜之间全没了!”

“什么?!”有人惊呼,“白虎寨跟官府关系不清不楚,谁有这么大本事敢动它?”

“官府?”锦衣汉子嗤笑一声,语气充满嘲讽,“昨晚动手的是三路人马!一路是那位神秘大人的亲卫,一路是投靠朝廷的金风细雨楼,最狠的是第三路——整个蜀中的袍哥会,被人拧成了一股绳,三千悍匪当先锋,杀得白虎寨血流成河!”

“袍哥会?那群各自为战的乌合之众?”有人难以置信。

“住口!”锦衣汉子厉声呵斥,“现在的袍哥会早已不是以前!那位大人只用十几天就整合了所有堂口,不服者全被沉了江!这等手段,黑白通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是你我能揣测的?”

二楼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茶杯碰撞的轻响。许久,才有一道梦呓般的声音响起:“这哪里是人能做到的?简直是……是活阎王啊!”

“所以劝各位收敛点!”锦衣汉子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位大人跟以前的官老爷不同,他才是蜀中真正的天!咱们这些江湖人,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别撞在他手里!”

你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粗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你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恐惧,从来都是最好的缰绳。对于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仁义道德毫无用处,唯有让他们见识到绝对的力量,让他们明白反抗的下场,他们才会学会遵守规矩。

而今日的法场,不过是这场规矩重塑的开始。

法场东侧临着护城河的位置,矗立着一座丈许高的朱红看台,楠木立柱裹着鎏金箔,顶端挑着四面杏黄旗,旗面“观刑”二字以朱砂狂书,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那是专为锦城七品以上官吏与乡绅望族设的观刑席,看台前排摆着八张梨花木太师椅,案上置着茶盏与折扇,只是此刻没有一人有心思触碰。

此刻,看台上早已座无虚席,从按察使到华阳县令,各色品级的官袍错落排列,却没有半分官场应酬的喧闹,每个人都挺直脊背僵坐着,像一尊尊绷紧的木偶。

与法场外围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喧嚣相比,这座看台的死寂显得格外诡异——连茶盏碰撞的轻响都没有,只有风卷旗帜的猎猎声,像死神在耳边磨牙。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料上晕开点点湿痕,却没人敢抬手擦拭,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的目光呆滞地黏在法场中央——那里,四十二名官吏、七十九名富商被反绑在行刑柱上,嘴里塞着粗布团,光头被剃得锃亮,后颈都被标了朱红的斩字,正是昨日还与他们推杯换盏的同僚故友。

那些前几日还在酒桌上吹嘘权势、朝堂上相互攀附的“伙伴”,此刻像待宰的牲畜般垂着头,裤脚渗出的尿骚味顺风飘来,与法场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提醒着看台上的每一个人: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

而坐在看台最中央、铺着猩红软垫的太师椅上的巴蜀巡抚丁步桢,更是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筋骨的木偶——往日里总爱捋着三缕长髯的手,此刻死死攥着椅侧的鎏金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楠木肌理。他眼窝深陷如枯井,原本红润的嘴唇此刻青得像冻透的菜叶,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音。最惊人的是他的发间,不过一夜光景,那曾精心打理的乌黑发丝中,竟凭空冒出数缕刺眼的银丝,在晨光下泛着绝望的灰白,将他的衰老与恐惧暴露无遗。

他甚至不敢去看刑场中央那些昔日同僚——那些前几日还在他府中吟诗作对、互赠厚礼的“故友”,此刻颈间的朱红“斩”字如烙铁般刺眼。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黏在南门外那根三丈高的乌木旗杆上,旗杆顶端的铁钩挂着的人头,正是万金商会“珠夫人”汪玄珠的头颅。晨风吹过,人头微微晃动,发间那支熟悉的赤金点翠步摇还在反光,刺痛了丁步桢的眼。

他比谁都清楚,汪玄珠不仅是金不换的左膀右臂,更是暗中给他输送过无数金银的“故人”。这颗头颅挂在那里,根本不是给百姓看的戏码,而是那位神秘社长专门给他递来的“警示符”——前日他还敢在书房犹豫半宿,今日这颗头颅便告诉他:反抗者,哪怕是他这封疆大吏,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那随风晃动的头颅,那凝固的惊愕面容,都在无声地嘶吼着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端着粗茶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穿透茶馆的喧嚣与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了看台上那道佝偻的身影上。丁步桢的目光恰好也从旗杆上挪开,隔着遥遥数十丈的距离,与你那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丁步桢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停滞了。你的眼神里没有杀意,没有威压,只有一丝淡漠的审视,如同看一只早已驯服的猎犬——这眼神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他胆寒,他慌忙低下头,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胸前的补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轻轻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这道眼神的交锋,已经足够确认——丁步桢这只曾经桀骜的“巴蜀之虎”,如今已彻底沦为掌中的驯兽,再不敢有半分异心。

你缓缓站起身,将三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整齐地放在桌角——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壶粗茶的价钱。先前那位满脸不耐的店小二正端着托盘经过,瞥见铜钱时愣了愣,再看你时,却发现这穿着旧儒衫的书生已转身融入人流,背影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飘逸与威严。

你没有再看刑场一眼。午时三刻的开刀问斩,那些贪官污吏的哀嚎,不过是给巴蜀百姓的一场“交代”,是震慑宵小的仪式。对早已布下全局的你而言,结果早已注定,过程如何,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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