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内,最后一缕天光敛去,静谧无声。
你拒绝了所有的访客,下达了一道不容置疑的死命令:“自此刻起,任何人不得踏入后院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无名道人与江龙潜神情肃穆地领命而去,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终至不闻。你听见他们低声调度护卫,气息如网铺开,将这座院落与外界彻底隔绝。你知道,最森严的防线已经布下。
你没有选择任何特殊的练功室,只是转身回到昨夜安眠的那间普通卧房,抬手,反锁了房门。
对你而言,道场不在形胜,不在灵脉,天地万物,皆可为道场。心之所安,即是洞天。
你褪去外袍,仅着素白中衣,盘膝坐于那方朴素的床榻之上。目光扫过屋内简朴的陈设——一桌一椅,一灯一架,而后缓缓闭合双目。
就在眼帘垂下的刹那,整个世界,声音、光线、气味,乃至自身肉体的实感,如同潮水般从你的感知中剥离、退去。你的心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无光亦无暗的纯粹寂静之中。
体内,【神·万民归一功】开始自发运转。
但这一次,与过往任何一次行功都截然不同。
过往,内息搬运如江河奔流,磅礴浩荡,沛然莫御。而此刻,那奔流不息的江河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宏大的“势”——星河倒灌,宇宙倾覆,无始无终,无涯无际。
那股被你以“圣朝太祖高皇帝”之名提纯、嫁接、炼化入己身的庞大信仰之力,不再仅仅是温顺流淌、补充消耗的能量。它仿佛被这寂静与心神的高度凝聚所唤醒,显露出更加本质、更加玄妙的形态。它不再是“力”,而成了一种“理”,一种“道”。
——人间道。
你“听”见了。
不是耳朵听见,而是神魂直接触及、感知、共鸣。
那是锦城数万生灵最质朴、最不加掩饰的“念”,是灵魂深处最本真的回响。
是码头扛米的汉子,在喘息如牛的间隙,心头闪过的念头:“再扛三天,就能给幺女买那朵她瞅了许久的头花,她戴上一定俊。”
是河边浣衣的妇人,看着手中“新生皂”揉搓出的丰盈泡沫,掠过心头的暖意:“真好,娘亲手上的冻疮,今年开春竟没犯。”
是食堂里,捧着粗瓷海碗、埋头狼吞虎咽的劳工,喉咙吞咽时唯一的满足:“饱。”
是学堂窗下,跟着先生牙牙学语的孤儿,眼睛偷偷瞟着窗外振翅的麻雀,心底那点模糊却明亮的期盼:“认了字,我是不是也能看懂那些有画的书?书里的鸟儿,会不会飞?”
是匠坊中工匠对技艺的精益求精,是母亲哄睡幼儿时哼唱的轻柔小调,是夫妻夜话时对来年收成的盘算,是少年胸膛里对远方的朦胧憧憬……
这些声音,这些念头,这些最基础的人性微光——对温饱的渴望,对洁净的追求,对安稳的依恋,对未来的期盼——它们单独微弱如萤火,此刻却汇聚成一道无法形容的磅礴洪流,自冥冥中而来,疯狂涌入你的【神·万民归一功】运转轨迹之中。
你的混元内力,在这股前所未有的、承载着“人间烟火”本真意蕴的洪流冲刷下,开始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质变。
它不再仅仅是属于“杨仪”这个个体的、精纯凝练的内家真气。它开始膨胀,开始“稀释”,却又在稀释中获得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与“广度”。它仿佛成了这座城市数万生灵集体意志的延伸与集合,你的经脉,你的丹田,成了承载这“集体意志”的河床与湖泊。
你的神魂,被这股蜕变中的全新力量托举着,向上飘升。
你“看”到了。
你的肉身依旧盘坐于床榻,面容平静,呼吸绵长若存若亡,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润如玉的淡淡光晕,宝相庄严。
你“看”到了。
整个府邸,被一层无形而有质的气场所笼罩,这气场并非杀气,也非防御,而是一种沉静、厚重、如大地般承载万物的“势”,任何心怀杂念、气息不纯者踏入此间,必会感到心神滞涩,如负山岳。
你“看”到了。
整座锦城,千家万户的灯火,市井街巷的喧嚣,生民劳作休憩的韵律,甚至那些深藏心底的悲喜,都化作了一道道纤细却坚韧的金色丝线,从城市各处升起,向着你所在之处汇聚,与你的神魂紧紧相连。你成了这无数丝线汇聚的节点,成了这幅“人间烟火图”的中心。
你还在上升。
视野穿透了青瓦屋顶,穿透了傍晚稀薄的云霭。锦城的轮廓在脚下清晰,灯火如星罗棋布。视野继续拔高,蜀中盆地的地貌在暮色中呈现,群山如黛,环抱沃野,两江如带,穿城而过。万家灯火在苍茫大地上,汇聚成一片温暖的、跃动的光海。
最终,你的感知触及了一处“边界”。
那并非物质的边界,也非空间的尽头。那是一片无法用颜色、形状、温度、声音任何已知感官去描述的“存在”。它混沌、苍茫、亘古、高渺,横亘于感知的极限之处。它隔绝了某种你曾习以为常的“现实”,也隔绝了另一方你此刻正隐隐窥见的、更为浩瀚的“真实”。
凡与仙的界限,天与人的门户。
你心念明澈如镜:此即天门。
无需犹豫,亦无需酝酿。你心念转动,那承载着“人间道”意蕴、已产生本质变化的磅礴力量,无需你刻意驱策,便自然响应,自你神魂深处、自那万千连接的金色丝线中奔涌而来,于这渺渺高处,凝聚、压缩、质变,化作一只无形无相、却仿佛蕴含着整座城市生民愿力、红尘烟火、悲欢离合的“拳头”。
没有呐喊,没有怒吼,你的神魂只是平静地“递”出了这一拳。
朝着那扇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天门”。
“开。”
“嗡——!!!”
没有预想中石破天惊的巨响,没有光华万丈的异象。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仿佛连时光流淌与空间结构都为之震颤凝固的波动,自那“接触”的一点扩散开来。
那扇亘古屹立、仿佛永恒不变的“天门”,在这汇聚了“人间道”的一拳之下,第一次,显露出了“存在”的实感,并且,颤动了。
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隙”,在那混沌壁障上悄然浮现。
就是这一丝裂隙,泄露出一缕气息。
仅仅是一缕。
但就在这缕气息泄露出的瞬间,你的整个神魂都为之战栗、为之欢呼、为之无比饥渴!
那是“灵力”。
绝非你以往所认知、所运用的任何形式的内力、真气、罡气。它是一种更为本质、更为高阶、更为接近世界底层规则的能量形态。如果说内力是水,那灵力便是水之“性”,是构成“水”之所以为“水”的某种本源。它更为精纯,更为浩瀚,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天门可撼!前路可通!
欣喜如电光石火掠过神魂。你毫不犹豫,准备凝聚更为强大的力量,发动第二次,更为决绝的冲击,誓要一举推开这扇门扉,踏入那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之境!
然而,就在你心念再动,力量将发未发之际——
一股同样浩瀚、却更为古老、更为森严、仿佛镌刻在天地宇宙根本法则之中的“力量”,自天门之上沛然降临!
这股力量并非攻击,亦非恶意。它更像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一种恒定的“理”。
你的神魂如遭重击,那汇聚起来的、属于“人间道”的磅礴力量,竟在这股“秩序”面前,显得虚浮、松散,仿佛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纵然体量庞大,却缺少某种决定性的、足以“定鼎”的根基。
冲击戛然而止。
一股宏大而清晰的“明悟”,如同醍醐灌顶,无需任何语言传递,便直接烙印在你的神魂核心:
一幅画面自然浮现——那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鼎,鼎身厚重古朴,三足鼎立,稳定地支撑着整个鼎身,散发出包容万物、调和阴阳、混元如一的意蕴。鼎身,代表的便是你已臻至化境的“混元”,是那中正平和、海纳百川的“鼎腹”。
然而,画面清晰显示,那支撑鼎身的三足之中,有两足,是虚影,是空缺。
信息流淌心间:“天道以‘三’为基。孤阳不生,独阴不长。混元为‘中’、为‘和’、为承载万物之‘鼎腹’。然欲立此鼎,必先有‘阴’、‘阳’二‘足’以为支撑。无‘两极’之对立、之交泰、之循环,何来‘太一’之融合、之圆满、之永恒?”
你瞬间彻悟。
你的【神·万民归一功】,确已走到混元之道的极致,甚至因缘际会,融入“人间道”的众生愿力,让这“鼎腹”变得空前厚重坚固。故此,你方能以力叩关,撼动天门,窥见门后一线灵机。
但,也仅止于“撼动”。
你缺少了最为关键的两块基石,两把钥匙——那便是将“阴”、“阳”两道,或者说任何一组走到极致的对立属性之道(譬如佛之“寂”与道之“然”,正之“刚”与魔之“诡”),修炼到返璞归真、圆融无碍的境地。
无此两极作为“鼎足”,你的混元之力便无法真正“立”起来,便始终是悬浮的、未定的,无法作为你叩开天门、登临彼岸的完整根基。你只能叩响门扉,引得门后灵力泄露一丝,却永远无法真正推开它,踏入其中。
“原来如此……”
神魂之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没有沮丧,没有失落,反而有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清明。道途已明,障碍已显,剩下的,便是脚踏实地,去寻,去修,去填补那空缺的“两足”。
你缓缓收回冲击天门的力量,如同退潮。那扇显现的天门,也随着你力量的收回,渐渐隐没于混沌壁障之后,那一丝泄露灵机的裂隙,亦悄然弥合,仿佛从未出现。
你的神魂,携着此番冲击天门获得的感悟,携着那更加凝练、与“人间道”结合更为紧密的混元之力,自那渺渺高处,缓缓沉降,如燕归巢,重新融入床榻之上那具静坐了不知多久的肉身。
眼皮微颤,你缓缓睁开了眼睛。
卧房内光线昏暗,窗外,已是日暮黄昏,最后一抹绛紫色的晚霞,正在天际缓缓消散。
这次闭关,肉身感知不过几个时辰,于神魂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横跨千古的跋涉与问道。境界虽未突破,但前路已明,道心前所未有的通透澄澈。你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暗的天色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宇宙生灭。
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寻找两门最顶级的、属性对立的功法,将其修炼至返璞归真之境,补全“阴”、“阳”二足。这,便是你通往“陆地神仙”之境,最后亦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念头落定,一股强烈的、源自血肉躯壳最本能的空虚感,自腹部升起。饥饿,如同一个固执的锚点,将你从那玄妙高渺的大道感悟中,稳稳地拉回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现实。
你没有唤人。
起身,推开卧房的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后院的寂静。门外是与门内截然不同的世界,傍晚微凉的风带着草木清气拂面而来,远处隐约传来街市的声响,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你缓步穿过庭院。无名道人与江龙潜布下的防卫无声无息,但你感知得到那些隐在暗处的气息,他们如同磐石,守护着此间的绝对宁静。你没有去惊扰他们,径自走向那间许久未曾踏足的厨房。
厨房里一切如旧,灶台冰冷,但收拾得整洁。你挽起袖子,舀米,淘洗,生火。干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舌舔着漆黑的锅底。你又从一旁的菜架上,取了几枚鸡蛋,一小把翠嫩的韭菜,一颗水灵的青叶菜。
刀是寻常的菜刀,案板是用了许久的木墩。你握住刀柄,手指感受着木质纹理与金属的凉意。然后,起落之间,刀刃与案板接触,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哒、哒”声。韭菜寸断,青菜分离,蛋液在碗中被竹筷搅打出细密的气泡。
你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过于平稳,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准确、毫不拖泥带水。切菜,下锅,翻炒,调味,起锅。没有寻常庖厨的烟火缭绕、手忙脚乱,反而透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准备一餐果腹之物,而是在进行一场专注的仪式,演练一套古朴的剑法。
很快,一碟金黄点缀翠绿的韭菜炒蛋,一盘清炒时蔬,一小锅冒着袅袅白气的米饭,便已置办妥当。食物的香气,朴素而真实,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你将饭菜端到庭院中央的石桌上,摆好碗筷,刚好三副。
然后,你抬头,目光平静地投向那三间门窗紧闭、死寂无声的静室。
“出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