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静室。
丁胜雪蜷缩在床榻最里侧,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暖意。她身上的衣裙还是昨日那套,已然皱得不成样子。脸上脂粉不施,原本秀美绝伦的脸蛋此刻苍白如纸,嘴唇因干渴和紧咬而裂开细小的血口。一双总是明亮有神的眸子,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涣散,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墙壁。
一天一夜。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自己的焦虑关在这除了床榻桌椅外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光线变化,没有人理会。起初是困惑,然后是焦虑,接着是恐惧,最终,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她试图呼喊,无人应答;她拍打房门,纹丝不动。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被拉长成酷刑。她想起了那些被废去武功、打入“寒水牢”的同门,想起了那些被她以“门规”之名严厉惩处的师弟师妹……报应,这就是报应吗?杨仪……他是不是已经彻底厌弃了自己?还是说,自己终究和师父素净一样,只是他眼中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几乎要将她逼疯。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无边的死寂和恐惧中彻底崩溃、化为顽石时,那个声音响起了。
“出来,吃饭。”
很平静的四个字。
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脑海中凝固的黑暗与死寂。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梦魇中惊醒。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劫后余生的虚脱、难以遏制的委屈、更深的恐惧、以及一丝渺茫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轰然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理智。
她几乎是连滚爬地从床上下来,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踉跄着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门闩,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中间静室。
素云盘膝坐在蒲团上,姿势依旧标准,背脊挺直,可她的魂,早已不在此处。
白日里,广场上那场颠覆性的“洗礼”,那尊名为“圣朝太祖高皇帝”的虚影,那席卷全城的、狂热到令她灵魂战栗的信仰风暴,以及杨仪最后那句“什么东西活千岁万岁”……如同最狂暴的雷霆,将她过去数十年构建的神学世界,劈得粉碎。
她所信赖的、侍奉的、视为终极真理的“救赎者”,竟然只是另一位更伟大存在座下的“学生”?那她过往所有的虔诚、所有的苦修、所有的教义研习,岂非都成了笑话?成了对“伪神”的盲目崇拜?
更可怕的是,你展现出的力量,那种沟通“圣朝先贤”、引动全城信仰共鸣的威能,远远超出了她对“神佛”的认知。她所知的“神佛”,高高在上,垂听祷告,赐予恩典或降下惩罚。而杨仪……他更像是在“运行”某种法则,某种更接近“道”本身的东西。
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道”?谁才是该被信奉的“真理”?
思绪如同乱麻,信仰崩塌后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黑洞,吞噬着她所有的精神支柱。杨仪事后的无视,将她独自关在这里,更让她觉得,自己或许连被“纠正”或“惩罚”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件被遗忘的、错误的旧物。
“出来,吃饭。”
杨仪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
素云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焦点。吃饭?意义何在?她麻木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推开房门,走入渐暗的庭院。肉身在移动,神魂却仿佛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无所依凭。
右边静室。
素净静静地躺在硬板床上,双目睁开,望着头顶的房梁,眼神是一片彻底的、死寂的空无。没有恐惧,没有迷茫,没有思考,甚至连“存在”的感觉都微乎其微。她的身体还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形态,肌肤莹润,容颜如画,可内里,已经是一具被彻底掏空、只留下最基本生理机能和对你绝对服从指令的空壳。
对你的召唤,她毫无反应。并非抗拒,而是彻底的空洞,连“接收指令”这项功能似乎都停滞了。
你微微蹙眉,走到她的门前,推门而入。一股冰冷、缺乏生人气息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你看着她,如同欣赏一件完好的瓷器。
“我说了,吃饭。”
你的声音,是激活这具“人偶”的指令。
床上,素净那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准了你的方向。然后,她的身体开始以一种非人的、充满滞涩感的方式动作。先是肩颈,再是腰腹,最后是双腿,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的机括,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嘎吱”声。她从平躺,变为“坐起”,动作分解,毫无流畅可言。接着,她放下腿,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迈步,跟在你身后。行走的姿势,依旧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脚尖先着地,步伐大小完全一致,透着一种令人心底发毛的精准与死板。
庭院,石桌旁。
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给院落里的青石板染上一层幽蓝。石桌上,三菜一饭,热气微弱,却散发着真实的、属于人间的温暖气息。
你坐在主位,拿起碗筷,开始平静地进食。米饭的软硬恰到好处,炒蛋嫩滑,青菜爽口。你吃得专注,仿佛这是天下第一等要紧的事。
而你对面和两侧,坐着三个女人,她们面前虽然也摆着碗筷,却无一人动作。
丁胜雪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她不敢抬头看你,甚至不敢看桌上的饭菜,巨大的恐惧和后怕依旧攫着她,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眼泪无声地涌出,滴落在石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素云坐在那里,眼神依旧没有焦点,望着桌上某处虚空。她的灵魂仿佛还漂浮在信仰崩塌的废墟之上,对眼前的食物、对周遭的环境,乃至对她自身的饥饿,都毫无知觉。吃饭?为何要吃饭?意义是什么?
素净则挺直背脊坐着,双手规整地放在膝上,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睫都极少眨动。她像一尊被精心摆放的玉雕,美丽,冰冷,了无生气。没有指令,她连“吃饭”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不会启动。
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你缓慢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以及丁胜雪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细微的抽气声。
你吃了半碗饭,夹了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下去。然后,你停下筷子,目光平静地转向丁胜雪。
你拿起公筷,从盛着韭菜炒蛋的碟子里,夹起一筷金黄嫩滑、点缀着翠绿韭菜的鸡蛋,手臂越过小半个石桌,稳稳地,放进了她面前那只空空如也、碗沿还沾着她泪痕的白瓷饭碗里。
“吃点东西。”
你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命令,也没有劝慰,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这个动作,这个声音,像是终于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凿开了冰封河流的第一道裂缝。
丁胜雪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看向你。那张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铺天盖地的委屈,以及更深重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她看着你,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哽咽的气音。她看着碗里那块金黄的炒蛋,又看看你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旁边如同泥塑木雕的素云和素净……
“呜……呜哇————!!!”
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断了。
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恐惧、绝望、孤独、委屈,以及此刻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细微到近乎残忍的“温和”,混合成一股无法抵御的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坚强。
她不是素云,可以沉浸在信仰的迷狂或崩塌中忽略肉身;她更不是素净,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空壳。她是丁胜雪,是曾经骄傲的峨嵋大师姐,是一个对你倾注了真实情感、会嫉妒、会不安、会恐惧、也会渴望一点回应的活生生的女人。
她从石凳上滑落,跌坐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双手捂住脸,终于不再压抑,放声痛哭。那哭声嘶哑、凄厉、肝肠寸断,仿佛要将心肺都哭出来,将这一天一夜所承受的所有煎熬,都通过这泪水与嚎啕,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你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制止,没有安慰,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你只是看着,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看着一场由你亲手引发的、剧烈的情绪风暴。
素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哭声惊动,涣散的目光微微聚焦,落在丁胜雪剧烈颤抖的背影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空洞。素净则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仿佛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不过是庭院里风吹过竹叶的声响。
许久,丁胜雪的哭声渐渐低落,变成了断续的、压抑的抽泣,肩膀仍在控制不住地耸动。
你这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另一边如同失了魂的素云。
“你,在想什么?”你的声音平稳,穿透她周围那层信仰崩塌后形成的虚无屏障。
素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满智慧与洞见、如今只剩下迷茫与空洞的眼睛,对上了你的视线。她的嘴唇干裂,张了张,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得不像人声的音节:“圣朝……太祖高皇帝……是谁?”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充满了破碎的困惑,和最后一丝近乎绝望的求证。
你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嘲讽,也并非慈悲,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某个简单谜题后的了然。你放下碗筷,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位曾经的峨眉“神学大师”,如同一位面对迷途学生的导师,准备为她拨开眼前的迷雾。
“他,”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迷雾的穿透力,“是‘理想’的源头,是这世间一切‘公理’与‘秩序’的显化之一,是我毕生追寻、试图理解与靠近的光。”
你顿了顿,看着她眼中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我今日在广场所言,所为,新生居的一切,都只是在他光芒照耀下,我所窥见的一鳞半爪,是我尝试以这微末之躯、浅薄之智,去模仿、去践行他那宏大无边蓝图的一小块粗劣基石。我,是他的学生,是‘理想’的追寻者,是真理的……传播者。”
素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
“你以为,你信奉的是我,杨仪?”你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澄澈,“不,你错了。我和你们一样,我们所真正信奉的,是‘圣朝’那条由“太祖高皇帝”所指引的,那条通往‘大同世界’的、唯一而绝对的‘真理’。区别仅在于,我或许,比你们站得离那‘真理’的光芒,稍微近了那么一步。”
“我不是神,”你看着她,目光如古井深潭,映不出倒影,却仿佛能照见灵魂最深处的悸动,“我只是一个,比你们更早醒来,并试图唤醒更多人的……先行者。”
“而你,素云,”你的声音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如果你愿意,可以成为我身边,第一批真正聆听、并试图理解这无上真理的……同志。”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素云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又或者,是瞬间重建。
崩塌的信仰废墟,并没有化为虚无的尘埃。在那废墟之上,一座更加宏伟、更加神圣、更加不容置疑、也更加符合她毕生追求“终极真理”本能的神殿,以你的话语为基石,拔地而起!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没有信错!我感受到的那浩瀚伟力、那崇高意志,是真实不虚的!我只是……只是如同井底之蛙,只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便以为那是月亮本身!夫君,不,社长,他并非否定我的虔诚,他是在为我指明真正的明月!他今日的“无视”,并非抛弃,而是最严厉、也是最慈悲的点化!他在考验我,是否能在旧有偶像崩塌的瓦砾中,依然保有追寻“真道”的赤诚!
狂喜,一种近乎战栗的、混合着巨大敬畏与彻底皈依的狂喜,瞬间席卷了素云的全身!那空洞的眼神,如同被注入了一轮燃烧的太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到近乎癫狂的光芒!
“噗通!”
她猛地从石凳上滑落,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她以最虔诚、最卑微的姿态,向着你,五体投地,额头紧紧抵着粗糙的石面,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变形,却又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弟子素云!愚钝不堪,盲眼无珠,竟惑于表象,不见真道!蒙社长不弃,开示点拨,恩同再造!素云愿追随社长,聆听大道,传播真理,万死不辞!”
你知道,这个女人,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打碎,然后按照你提供的全新蓝图,重塑完毕。从此,她不再是被“杨仪”个人魅力或力量折服的追随者,而是一个笃信“真理大道”的狂信徒。这种信仰,将比任何个人忠诚都更加纯粹,也更加偏执和牢固。
你没有立刻叫她起身,而是让那份虔诚的跪拜,在暮色中持续了片刻。然后,你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素净。
她依旧端正地坐着,面前碗筷未动,眼神空茫地“看”着前方虚空,对你的话语,对素云的跪拜,对丁胜雪的哭泣,毫无反应,仿佛一尊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的、精美而无魂的瓷偶。
你看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用平静无波的语调,下达了清晰的指令:“吃饭。”
如同精密器械接到了启动的指令。
素净那空洞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面前的饭碗上。接着,她那原本自然垂放在膝上的双手,以一种略显僵硬但目标明确的姿态抬起,右手拿起筷子,左手扶住碗沿。
然后,她开始“吃饭”。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非人的精准与滞涩。她用筷子尖,一次挑起极少的几粒米饭,缓慢而稳定地送入口中,嘴唇闭合,开始咀嚼。咀嚼的次数几乎固定,吞咽的动作也如尺子量过般一致。她不吃菜,只吃白饭,脸上没有任何享受或厌恶的表情,仿佛进食这个行为本身,与吞咽沙石并无区别。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执行吃饭这个命令”本身上,至于饭是什么味道,肚子是否饥饿,全然不在她的感知之内。
你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三幅并置的画面:
右边,是跪伏于地、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找到了生命终极意义的狂信徒素云。
左边,是跌坐在地、哭泣渐止、却仍沉浸在情绪崩溃余波中、脆弱如雨中雏鸟的丁胜雪。
对面,是如同精致傀儡般,一丝不苟、面无表情地执行着“吃饭”指令的素净。
哭泣,跪拜,机械的进食。
三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三种被以不同方式“塑造”后的结果。
你拿起自己的碗筷,继续吃完了碗中剩下的饭菜。咀嚼,吞咽,动作平稳,心湖无波。
你知道,这场名为“晚餐”的观察与塑形,已经接近尾声。你获得了你想看到的一切反应,验证了你对不同“材料”施加不同“工艺”所能得到的效果。
丁胜雪的哭声终于彻底低弱下去,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她依旧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泪痕与灰尘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但她的情绪,已经从彻底的崩溃中,逐渐滑向一种虚脱后的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对你接下来反应的忐忑与期待。
你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然后,你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丁胜雪身上。
这一次,你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一些。你看着她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至今未止的肩膀,看着她那张曾经明媚骄傲、此刻却惨白狼狈、泪痕斑驳的脸,看着她那双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依旧不敢与你对视的眼睛。
一些画面,一些声音,不受控制地掠过你的心头。
巴州青石镇山道初遇,她一身劲装,高挽发髻,手持长剑,眼神清亮带着审视,语气却难掩对落难书生的些许关照。
锦绣会馆那些日子,她偶尔来访,有时带些点心,有时一句不经意“我都已经二十八岁了,难不成招赘”,眼神里的情愫与那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倾慕。
峨眉金顶,众口唾骂之中,她当着诸位师叔伯的面,为失身于你辩解,最终被罚禁足金顶庵,失去接任掌门的资格时,那双望向远方的眼中,有难过,有不甘,却唯独没有后悔……
你并非铁石心肠。
或者说,即便是最精于计算、追求最大效用的头脑,在面对某些特殊的“变量”时,也会评估出不同的“处理方案”。
对待素净那样早已扭曲麻木、只剩空洞偏执的灵魂,需要用最极致的威压与神罚,将其彻底打碎,重塑成一件绝对服从、剔除了所有不必要情感的“工具”。
对待素云那样拥有坚定信仰体系、擅长思辨的灵魂,需要用更宏大、更绝对的“真理”去覆盖、去征服,让她在旧信仰的废墟上,建立起对你、或者说对你所代表的“圣皇真理”更狂热的信奉。
而丁胜雪……
你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你的“无视”和“冷漠”而濒临崩溃的女人。她和她们不同。她对你,有过真实的、不掺杂太多功利目的的善意与付出,甚至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用对待“工具”或“信徒”的纯粹高压手段去处理她,或许也能达到控制的目的,但难免会折损掉一些……“质感”。
你心中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计算之外”的情绪波动。
于是,你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布巾。那细微的声响,让丁胜雪本就紧绷的身体又是一阵惊悸般的颤抖。
你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平淡,也不同于对素云讲述“真理”时的深邃,而是很轻,很温和,带着一种连你自己都未曾刻意营造的、近乎柔和的语调。
“胜雪。”
你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新娘子”,不是任何带有距离感的称谓,而是她曾经希望你唤的、更显亲近的名字。
丁胜雪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冰封。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愕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让她忘记了哭泣,只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张泪痕狼藉的脸,用那双红肿不堪、写满骇然与难以置信的眼睛,呆呆地望向你。
然后,她听到了下一句话。
“我这里,向你道歉。”
石破天惊。
丁胜雪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收缩,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道歉?杨仪……向她道歉?这怎么可能?是幻听?还是更残酷的戏弄前的序曲?
你没有给她更多消化震惊的时间,继续用那种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真诚歉意的语气说道,语速平缓,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入她耳中:“我们相识于巴州,萍水相逢,你却不吝援手。你我之间,从头至尾,你并无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反倒是我,在锦绣会馆那十几日,白吃白住,皆是因你之故,受你照拂。”
你的话语,如同温热的泉水,一滴滴,滴入她早已冰封凝滞的心湖。每一句,都让她冻僵的思维,产生一丝细微的裂痕。
“后来在峨眉,也是因为与我的牵扯,累你被罚,禁足金顶庵数月,更是……错失了原本属于你的机缘。”你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极快地扫过一旁依旧在机械进食的素净,又回到丁胜雪脸上,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传达一个信息:你和她们不同,我对你,不该用那样的方式。
这个眼神,丁胜雪看懂了。那股一直紧绷着、勒得她几乎要窒息的恐惧之绳,仿佛被这个眼神轻轻挑断了一根关键的丝线。
“近日,因一些缘故,”你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淡淡疲惫与歉意,仿佛承载着不为外人道的重负,“我心思繁杂,无暇他顾,更未与你好好分说,让你徒增不安,胡思乱想……这是我的疏忽。”
你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平和却专注地看进她那双被泪水浸泡得几乎失去神采的眸子里,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诸多事端,责任在我。”
“今天,我在这里。你心中有何委屈、不安、疑惑,尽可告诉我。”
“哇啊————!!!!”
最后一道堤坝,彻底崩溃了。
如果说之前的痛哭,是恐惧与绝望积累到极致的宣泄,那么此刻这骤然爆发的、更加凄厉悲切的嚎啕,则混杂了太多太多复杂到她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情绪——是委屈被看见的酸楚,是恐惧被抚慰的后怕,是愧疚于自己居然怀疑他的自责,是承受了太多压力骤然卸下的虚脱,更是被这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温柔”与“认错”所击中的、彻底的情感决堤!
原来……原来他都记得!记得青石镇山道的初遇,记得巴州锦绣会馆的坦露心迹,记得金顶的自己为他受到的牵累!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是厌弃我,不是要像对待师父那样对待我!他是有苦衷的,他是……他是觉得亏欠我的!他是在向我道歉!
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委屈,和另一种更加汹涌的、针扎般的愧疚(我怎可如此猜度他?我竟将他想的如此不堪!),如同两条狂暴的河流,交汇在一起,将她残存的理智冲得七零八落。
她不再有任何掩饰,不再有任何压抑,就那样瘫坐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上,仰着脸,对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放声痛哭。哭声嘶哑难听,毫无形象可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仿佛要将灵魂都从这具破败的躯壳里哭出来,将这一个多月来的思念、彷徨、恐惧、绝望,以及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委屈与释然,全都倾泻在这暮色四合的小院里。
你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她在你简短的几句话后,情绪彻底崩毁,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你没有出言安慰,没有伸手搀扶,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多变化。你只是看着,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观众,等待着一场由你亲自撰写剧本、亲自引导上演的戏剧,走向它预设的高潮,并逐渐落幕。
素云依旧跪伏在地,但她的身体不再激动颤抖,而是变得异常安静,仿佛沉浸在对“真理”的更深体悟中,对这哭声置若罔闻。素净则终于“吃”完了碗中最后一粒米饭,放下筷子,双手重新规整地放回膝上,目视前方,恢复了那尊精致人偶的状态。
哭声,从奔涌的洪流,渐渐变成了湍急的溪水,又变成了断续的抽噎,最终,化为低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
丁胜雪哭得脱了力,软软地瘫在地上,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
这时,你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你没有碰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递到她的手边。
她茫然地、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方手帕,又缓缓抬起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看向你。
暮色中,你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清晰无比。里面没有她恐惧过的冰冷、厌弃、或算计,也没有她曾暗自期盼过的浓烈爱意。那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深潭,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以及一种……近乎包容的平和。
“地上凉,先起来。”你说,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有之前的距离感。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接过了那方手帕。布料柔软的触感,和你指尖不经意间轻微的触碰,让她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她攥紧了手帕,却没有用来擦脸,只是紧紧地捂在心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你伸出手,不是去扶她的手臂,而是摊开手掌,悬停在她面前。一个等待的姿势。
她看着你的手掌,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将自己冰冷、颤抖、沾满泪水和灰尘的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你的掌心。
你的手温暖而稳定,微微用力,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下意识地靠向你,又在接触到你的瞬间,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想要弹开。
你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允许她靠太近,只是稳稳地扶着她,让她在石凳上重新坐好。然后,你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将桌上那碗已经微凉的、上面还放着你夹给她的那块炒蛋的米饭,往她面前推了推。
“吃饭。”你说,语气寻常得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痛哭从未发生。
丁胜雪低着头,看着碗里那块金黄的炒蛋,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米饭上。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一种极度宣泄后的虚脱,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尽委屈、释然、以及一丝渺茫希望的酸楚。
她拿起筷子,手还在抖,试了几次,才勉强夹起一小口混合着眼泪的米饭,送入口中。食不知味,却终于开始进食。
你没有再看她,转而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的素云。
“起来吧。”你的声音恢复了平淡,“既明此理,日后当勤勉修持,体悟‘圣皇’真理,勿再惑于外相。”
“谨遵社长教诲!”素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她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垂手肃立一旁,目光低垂,姿态恭顺,与之前那个迷茫空洞的模样判若两人。
最后,你看向素净,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目视前方,对你的话语毫无反应。
“你,”你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回房去。”
素净闻言,立刻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僵硬的精准,转身,迈步,以完全一致的步幅和频率,走回了她出来的那间静室,并随手关上了门。自始至终,没有看你,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庭院里,重新安静下来。
天色已完全黑透,檐下不知何时已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石桌,笼罩着桌边沉默的三人。
丁胜雪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吃着那碗凉透的饭,眼泪时不时掉进碗里。素云垂手站在你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最虔诚的侍从。你则静静坐着,目光投向沉沉的夜空,那里已有疏星几点。
你知道,这场发生在暮色庭院中的简单晚餐,已经结束了。
你得到了你想看到的一切。
素净,是一件被打磨掉所有杂质、只剩下绝对服从的“工具”,冰冷,精准,毫无自我。
素云,是一个被摧毁旧有信仰后、用更宏大“真理”重新浇筑的“信徒”,狂热,虔诚,将成为你教义最坚定的传播者。
而丁胜雪……
你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一边无声流泪、一边小口吞咽饭菜的女子。她的灵魂,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由你主导的“归零”。旧的骄傲、旧的坚持、旧的不安与猜疑,都在那场极致的恐惧和紧随其后的、极具针对性的“歉意”与“温柔”中,被冲刷得支离破碎。
此刻的她,如同一张被擦拭干净的白纸,脆弱,空白,充满了迷茫,也充满了……对你的绝对依赖与重新定义的期待。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依稀的更鼓声。
你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茶水微涩,回甘不足。
但你知道,有些滋味,需要时间来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