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夜色被撕成一片混沌。
狂风撞在茅屋的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沈清禾披衣而起,掌心还残留着那枚青铜小印的余温——自那日火焚桑林后,它便时常微烫,仿佛地底有脉搏在应和她的脚步。
她推开窗,一道电光劈开天幕,照亮了泥泞中几道蠕动的白影。
是蚕。
那些从试验田逸出的成年白蚕,在倾盆大雨中排成细线,像一队沉默的朝圣者,穿越积水与断枝,正缓缓爬回各自的蚕室。
它们没有眼睛,却精准无误地避开了岔路、沟壑,甚至绕过倒伏的篱笆,最终一一钻入熟悉的竹匾之下。
“这……这不是妖,是什么?”阿丑打着伞冲进来,脸色发青,“昨夜栅栏塌了,跑了三十多只!如今全回来了?连孙跛子家后山那片都没拐错路!”
沈清禾没答,只是凝视着窗台——那里,一只通体剔透如玉的小蚕已悄然攀上她的枕畔,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触须轻颤,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处。
她伸手,轻轻将它托起。
冰凉柔软的躯体在掌心微微起伏,竟让她想起幼时在农科院实验室里,第一次看见转基因抗寒蚕种破壳而出的模样。
“它不是来报仇的。”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它是来找庇护所的。”
陆时砚不知何时已立于门边,素白衣角滴着水,手中捧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
他走近,目光落在她掌心那只奇异的白蚕上,眸色渐深。
“它们靠温度与气味识路。”他忽然开口,语气温润却笃定,“就像候鸟南飞,鲑鱼溯流。世间万物皆有其律,唯人常以‘怪’字蔽之。”
“可人心比风雨更难测。”沈清禾抬眼望他,“有人宁肯饿死,也不愿相信新丝能活命。”
话音未落,村口方向传来鼓声。
不是节庆的喜鼓,而是沉闷、急促、带着血气的祭鼓。
海姑真的动手了。
翌日清晨,村东头竖起一座简陋神坛。
红布褪色,纸钱纷飞,鸡血洒在泥土上还未干涸。
海姑跪在坛前,额头磕出血痕,身后跟着十几个老农妇,人人手持艾草,口中念念有词:“护祖法于寸心,守旧茧以延命!宁可饿死,不穿妖丝!”
孙跛子站在高处,挥舞着手臂:“沈氏蛊惑人心,养的是邪物!若不除之,必遭天谴!”
人群骚动,恐惧像藤蔓般蔓延。
沈清禾却不恼,只淡淡吩咐:“搬块石板来。”
半个时辰后,一块青灰石板稳稳立在祭坛旁,上刻《赤霞缎成本录》:
用工:每匹计工七日半(含采桑、饲蚕、理丝、织造)
耗桑:三亩良桑,两季轮剪,可得鲜叶八百斤
得丝:净丝四两二钱,成缎一尺八寸
售价:市价三倍,徽州商行已签五匹订单
字迹清晰,条目分明,无一字虚言。
围观者起初嗤笑,继而低头默算。
有人掰着手指喃喃:“我家一年织六匹粗绢,才换四石米……若是这‘云锦金缕’,一匹就够全家吃半年……”
议论声渐渐变了味。
就在这微妙的动摇中,昨日逃逸的白蚕归巢的消息也传开了。
孩童们蜂拥至试点户门口,踮脚往蚕房里张望,叽叽喳喳叫着“雪娘娘的使者来了”。
孙跛子怒不可遏。
第三日午后,他纠集十余人,扛来整筐艾草与硫磺,要在试点户桑林四周点燃“熏邪仪式”,誓要烧尽“妖气”。
火起时浓烟滚滚,黄焰翻腾,刺鼻气息弥漫全村。
谁也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东南风骤然转向——
黑烟如毒蛇倒卷,直扑孙家自家蚕房。
门窗紧闭,三百张珍贵春种尽数困于其中。
待众人破门而入,只见蚕匾焦黑,幼蚕僵死如霜打落叶,无一生还。
消息传出,举村哗然。
当晚,赵绣娘独自坐在堂屋,面前是空荡的织机和烧焦的蚕匾。
烛火摇曳,映出她枯瘦的脸颊。
她儿子去年替里正修渠,累病卧床三月,换来的工券却被涂改抹去,连半石米都未领到。
如今她靠赤霞丝重燃生计,却被当众辱骂为“养妖妇”。
她低头,无声啜泣。
门扉轻响。
沈清禾走了进来,肩披细雨,怀中抱着那只通体透白的小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枚染了血渍的工券轻轻放入赵绣娘颤抖的手心。
“你儿子的名字,曾记在渠底石碑上。”她声音很轻,却如刀刻进夜色,“后来被人用猪油擦掉,像抹去一块残渣。”
她抬头,目光穿透窗棂,落在月光下静默的桑枝上,叶片泛着银辉,宛如织满未写的诗。
“但现在不同了。”她说,“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会绣在每一匹缎上——用金线,用赤霞丝,一笔不落。”
“谁敢擦?”
她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丝冷冽弧度。
“我就让全天下,都看见那道墨痕。”(续)
三天后,晨光初透,耕读堂的木门在村人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开启。
这本是男子讲经论道之地,青砖灰瓦间常年回荡着《礼记》与《春秋》的诵声。
可今日,门槛上铺了一块素色织毯,檐下悬起一幅新绣的桑蚕图——赤霞为底,金线勾丝,细密针脚如田垄般整齐铺展。
村中妇孺踟蹰而至,见状屏息:竟真要开讲了?
沈清禾立于堂前石阶,一袭靛蓝布裙,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挽起。
她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仿佛春水初生,不喧不躁,却足以破冰裂土。
“今日首课,不讲经,不传礼。”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讲的是——怎么让一根丝,养活一家人。”
人群微动。
赵绣娘被搀扶着走上台来,手指仍在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又望向台下那些熟悉而麻木的脸——曾几何时,她们也只能低头听着里正宣读工粮分配,连一句质疑都不敢出声。
“我……我会的不多。”她嗓音干涩,却一字一顿,“但我知道,赤霞丝韧、亮、轻,单独织太贵,穷人穿不起。可若混三成棉线,再用温水定型……成本能降四成,光泽却不减。”她从袖中取出一段试织的布料,展开时如云霞落地,“这一匹,卖得出价,也织得起工。”
台下有人凑近细看,指尖抚过那微泛金光的纹理,眼中渐渐燃起火苗。
而在人群最外缘的树影下,孙跛子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抠住树皮,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地在裤腿上轻轻摩挲——那是他方才无意识模仿赵绣娘捻线的动作。
他的嘴唇翕动,似想骂些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亲眼看见自家蚕房化为焦土,三百张春种尽数成灰;更听见昨夜妻儿在黑屋里低声啜泣:“爹,我们吃什么?”
讲席将尽,沈清禾取出一方暗红火漆印,印面刻着一个“沈”字,周围环绕细密蚕纹。
“即日起,成立‘织造会’。”她朗声道,“凡入会者,统一供种、供技、供销路。每匹成布,皆盖此印,录入《织户名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针一线,皆有其主。谁织的布,谁就得利。工券不会再丢,名字也不会被人抹去。”
火漆滴落,封泥压下。
“咔——”
那一声脆响,像是一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断裂。
远处槐树后,海姑伫立良久。
雨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滑下,浸湿了粗布衣领。
她望着那枚鲜红印记,忽然闭了闭眼。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度浮现:瘟疫肆虐,全村烧茧灭种,她抱着唯一幸存的一枚蚕茧,在墙洞中哭了一夜。
那时她说:“宁死守旧法,不沾邪物。”可如今呢?
她的儿子饿死在冬末,而那些曾被她称为“妖”的蚕,竟能在暴雨中归巢,识得回家的路。
她转身离去,脚步沉重,却又带着某种决绝。
当夜,山村沉入寂静。
海姑摸黑走入荒废多年的蚕房,蛛网垂落如丧幡。
她蹲下身,从墙洞深处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里面是一枚干瘪发黄的旧茧壳,边缘已有虫蛀痕迹。
她将它轻轻放在新编的竹匾中央,双手合拢,像祷告,又像忏悔。
翌日清晨,天光初染桑叶,试验田的巡护人惊觉:那只通体剔透的小蚕,不知何时已悄然爬入那枚旧茧之中,盘踞不动,触须微颤,宛如安眠于故土。
消息传至沈清禾耳中时,她正站在灵泉池畔,凝视水中倒影。
半晌,她只淡淡吩咐:“送一瓶稀释灵泉去她家,附一句话——”
“告诉她,这不是赎罪,是开始。”
傍晚,夕阳熔金,海姑提着木桶缓步走入试验田。
她默默蹲下,将清水浇在一株新生桑苗根部。
动作生疏,却极认真。
远处山脊之上,那枚沉寂已久的青铜小印静静躺在石龛中,表面忽有极细微的丝状纹路浮现,如同血脉苏醒,轻轻搏动了一下。
风过林梢,万物潜行。
而在百里之外的官道尽头,一支逃难的人影正踉跄奔来。
他们衣衫褴褛,面色灰败,足底渗血,却仍奋力叩击一座废弃驿站的门环。
门内无人应答。
唯余暮色四合,乌鸦掠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