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北风卷着冻雨扑向山后坊的桑田。
沈清禾站在织造坊门口,指尖拂过一匹刚下机的赤霞丝布——轻若无物,却坚韧如韧纸,透光时泛出淡淡金纹,像是把晚霞揉进了经纬之间。
三天前那名跪在泥泞中的逃难妇人,声音还回荡在她耳边:“听说你们的蚕纱能救命……求一尺!”
当时她只问了一句:“谁说的?”
“是济世堂的老大夫,临死前攥着块你们送过去的试样布,说‘此物通灵,可护血肉不腐’。”
沈清禾没有犹豫。
一声令下,所有外销订单暂停。
织造会灯火通明,七十二名织妇彻夜未眠,梭子翻飞如雨打芭蕉。
赵绣娘甚至拆了女儿尚未完工的嫁衣——那件绣了三个月、缀满祥云纹的红裙,被她亲手剪成条条经线,重新投入织机。
“我女儿还能等,”她说,“可疫区的人,等不了。”
此刻,三百匹“清创纱”整装待发。
每匹布都用油纸密封,贴上耕读堂签章,由护蚕盟改组而来的巡防队亲自押运。
朱小乙披甲执刀,立于马车之前,目光冷峻扫过四周暗影浮动的山道。
果然,行至断崖岭时,十余黑影从林中跃出,手持火把与镰刀,为首者怒吼:“住手!又是这妖物引灾!上月暴雨成灾,难道不是因你们养了不洁之蚕?!”
朱小乙不动声色,挥手示意车队停下。
他缓步上前,掀开货箱一角,取出一卷赤霞丝,迎风展开。
“你说它是妖?”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你来摸一摸。”
那人迟疑。
“再往前一步,我就当众剖开你的手腕,用这纱裹住伤口——你敢吗?”
沉默片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颤巍巍走出人群。
他曾是焚烧第一批变异桑苗的带头人,亲眼看着火焰吞噬那些发着微光的茧房。
此刻他盯着那卷布,嘴唇哆嗦。
“我儿子……死在那年冬天。”他喃喃,“说是吃了沾了‘邪气’的桑叶,高烧七日不退……我们烧了一村的茧,以为能平天怒。”
朱小乙将纱卷塞进他手里:“现在,你想不想知道,如果当年没烧,会不会不一样?”
老汉颤抖着手抚上布面。
触感清凉柔软,竟隐隐有一丝暖流顺指尖渗入血脉。
他猛然抬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疫区方向——那里炊烟断绝,哭声日夜不息。
“我舅爷昨天倒下了。”他嗓音嘶哑,“脚底烂得见骨,济世堂的大夫说撑不过三日……”
话音未落,泪水已砸在纱布之上。
那一刻,没有人再喊“妖物”。
车队继续前行,无人阻拦。唯有风吹林响,仿佛大地低语。
七日后,第一封捷报传来:软脚瘟蔓延之势已被遏制。
配合沈清禾调配的草药方剂,清创纱在外敷过程中展现出惊人疗效——不仅能止血生肌,更似有吸纳腐毒之能。
幸存者家属自发凑钱,请城中最负盛名的绣娘赶制锦旗一面,红缎金字,题曰:“蚕丝续命”。
当锦旗送至山后坊时,全村静默。
沈清禾亲手将其悬挂于耕读堂正厅,位置高于所有商号牌匾,直对门庭朝阳。
她转身面向众人,手中多了一缕赤霞丝,纤细如雾,却隐隐流转金芒。
她弯腰,轻轻缠绕在那只盘踞于竹匾上的小蚕身上。
它通体剔透,六足微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缓缓昂起头颅,朝她眨了眨眼——尽管它本无眼。
“它没有眼睛,”沈清禾的声音很轻,却传遍整个庭院,“却比谁都看得清——哪块地流过汗,哪双手值得救。”
人群寂静无声。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握紧拳头,更多人默默记下了这句话。
当晚,灵泉池畔,陆时砚悄然走近。
他肩披旧青衫,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你在看什么?”他问。
沈清禾望着水中倒影,那一瞬,她似乎看见空间深处,那片沃土正微微震颤,灵泉涌动频率加快,而新一批种子图谱边缘,浮现出极淡的银纹——那是系统即将解锁新权限的征兆。
“我在想,”她低声说,“人心才是最好的养分。”
陆时砚凝视她侧脸,忽而一笑:“所以你赢了。不是靠力量,也不是靠权谋,而是让所有人亲眼看见——什么是真正的‘利民之术’。”
她未答,只是抬手轻触耳坠——那是用第一枚变异蚕丝编织的小铃,风起时无声,心静时却常有微鸣。
而在村北荒屋深处,海姑独坐灯下,面前摆着三个陶罐。
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打开最旧的一只,从中捧出数十枚灰白色卵粒,表面布满蛛网般的淡金脉络。
她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终于起身,推门而出。
夜色浓重,山风呼啸。
她的背影蹒跚却坚定,朝着耕读堂的方向走去。
而在百里之外,那座废弃驿站的门扉,终于被人从内部推开。
一道身影倚门而立,面容苍白,手中紧握一块刻有龙纹的残玉。
乌鸦掠空,长夜未尽。第83章 蚕丝有痕
夜雨初歇,山后坊的空气里还浮动着湿润的土腥与桑叶清苦的气息。
沈清禾独坐院中,案上摊开的是《蚕事纪要》——厚厚三册,纸页泛黄,字迹工整,记录着自第一批变异白蚕孵化以来的每一项变化:温度、湿度、食桑频率、吐丝周期、茧质光谱……她指尖抚过最后一页空白,正欲落笔,忽觉掌心一烫。
那枚随身携带多年的青铜小印竟无端震颤起来,仿佛被某种深埋地底的脉动唤醒。
她心头微凛,几乎是本能地起身,将小印按入试验田边缘的桑土之中。
刹那间,异象陡生。
整片桑田根系如活物般微微起伏,幽蓝微光自泥土深处蜿蜒而出,似溪流,似经络,在黑暗中勾勒出一幅流动的地脉图景。
这光不灼人,却令人心悸——它沿着作物根系游走,渗入每一粒深埋的种子匣内。
沈清禾屏息俯身,借月光细看:稻、麦、豆、黍,无论品类,表面皆浮现出极细密的“脉络纹”,如同血脉初成,隐隐搏动。
她瞳孔微缩。
这不是单纯的灵泉滋养所能达成的变化。
这是……进化。
“系统升级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风吞没。
善举值与财富值早已悄然达标,但她未曾预料,解锁的并非新图谱或更大空间,而是全系种子的性状跃迁。
抗旱、抗虫、增产……所有数据模型在脑中飞速推演,结论惊人:提升近两成,且具备可遗传性。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以后,每一粒种下土地的谷物,都不再只是粮食,而是一颗颗承载希望的火种。
翌日清晨,陆时砚踏露而来。
他站在新生秧苗前,指尖轻拂过一片嫩绿叶尖,露珠滚落,映出他眼中难掩的震动。
“你说它只是工具。”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诉,“可它分明在学你——把伤疤变成地图,把恨意酿成光。”
沈清禾立于田埂之上,未答。
她望着那一片焕发异彩的绿意,心中却无狂喜,唯有沉重。
金手指从来不是凭空赐予,每一次跃升,都踩在无数人的血泪之上:原主饿死的茅屋、疫区腐烂的伤口、焚烧桑田时老汉眼中的悔恨……还有海姑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儿子。
正午时分,《织户名册》送至耕读堂。
朱小乙亲自呈报:参与试点的九家贫户,人均增收四石米;两名孤儿已入学堂,笔墨纸砚皆由织造总会承担。
账目清晰,民心渐聚。
更令人意外的是,海姑来了。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巷绕进,手中捧着三个陶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当她在沈清禾面前缓缓打开最旧的一只,露出那些布满淡金脉络的灰白卵粒时,全场寂静。
“我不懂什么灵泉,也不信神佛。”她声音沙哑,像磨钝的刀刮过石板,“但我懂——能让穷人穿暖的法子,不是邪路。”
沈清禾凝视她良久,忽然起身,亲手扶她坐下。
“您若愿教,便做‘育种坊’首任执事。”她说,“不问出身,只问真心。”
人群哗然,随即归于肃穆。有人低头拭泪,有人默默握紧锄柄。
孙跛子也在其中。
他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取出一本残破手抄——《熏蚕谱》,祖上传下的秘法,向来不外传。
他低声道:“您若肯收,我也想学学……新法。”
暮色四合,山后坊灯火渐次亮起。
新的木牌已在村口立好,匠人连夜雕成:“山后坊织造总会——人人有工,寸丝有名。”
而在村北荒屋深处,海姑跪坐在油灯下,手中紧攥着一把焦土——那是她儿子坟头挖来的。
她昨夜梦见孩子哭喊:
“娘,你护的神,没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