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寂静无声,寂静得如同凝固的寒冰一般。
殿角铜鹤嘴里的流苏,也是纹丝不动。
朱厚照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右侧勋贵队列里。
他的指尖重重一点,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道:“瑞安侯王源,你站出来。”
王源浑身一僵,仿佛被惊雷劈中。
他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穿着绣狮子补子的朝服,一步步挪出队列。
膝盖刚触到金砖,便“噗通”一声跪倒。
额头的皱纹里满是冷汗:“臣…… 臣王源,参见陛下。”
“你是太皇太后的弟弟,是朕的舅祖。”
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方才徐溥说话时,你附和得最欢。”
“现在朕问你,勋贵外戚该设特别律法吗?”
“你教教朕这个‘大明皇帝’,该怎么做才对?”
“大明皇帝”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两块寒冰砸在王源心上。
王源哪能听不出其中的怒意?
方才徐溥说“勋贵不可侵犯”时,他确实跟着点头附和,还悄悄说了句“律法已有明文”。
他没想到,这一切全被陛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王源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完整的话。
朝服的袖口都被汗水浸湿了:“臣…… 臣年迈,脑子糊涂了。”
“但…… 但臣知道,我大明勋贵、外戚,说到底都要以大明江山为重,以陛下圣谕为先。”
这话软得像棉花,明摆着是认栽。
意思是陛下想设律法就设,他绝不敢再反对。
阶下的文官们偷偷交换眼神,嘴角藏着笑意。
徐溥刚被怼得哑口无言,王源又主动服软。
这下勋贵们再也没人敢跳出来了。
朱厚照盯着王源看了半晌。
见他头埋得快贴到金砖,才冷笑一声:“舅祖能想明白就好。”
“起来吧,别跪坏了身子,太皇太后要是问起,朕可担待不起。”
王源如蒙大赦,扶着地砖慢慢起身。
他腿软得差点摔倒,被旁边的勋贵扶了一把才站稳。
他再也不敢看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的目光转向队列前端,语气缓和了些:“英国公张懋,你站出来。”
张懋缓步走出。
他是靖难第一功臣张玉的后代,世袭英国公,在勋贵中威望最高。
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如钟:“臣张懋,参见陛下。”
“你家先祖随太宗爷靖难,血战白沟河,拿下济南府,是开国元勋里最能打的。”
朱厚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
“你说说,勋贵外戚该设特别律法吗?”
张懋抬起头,目光坦荡:“陛下,先祖在世时常说,‘功是先祖挣的,罪是自己犯的’。”
“太祖爷杀朱亮祖,是因他欺民;太宗爷贬功臣子,是因他贪腐。”
“可见勋贵外戚若不约束,必成祸乱。”
“臣以为,设特别律法不是寒功臣心,是护功臣后。”
“有律法盯着,子孙才不敢作恶,先祖的爵位才能传得长久。”
“臣支持陛下。”
这话既给足了皇帝面子,又维护了勋贵体面。
阶下的文官们纷纷点头,连几个老臣都露出赞同之色。
朱厚照笑了,这是今天朝会上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
“张公说得好!”
“‘护功臣后’这四个字,说到朕心坎里了。”
他又看向另一侧:“定国公徐光祚,你也说说。”
徐光祚走出队列。
他是洪武朝魏国公徐达的后代,虽魏国公府在南京,但他世袭定国公,是洪武勋贵的代表。
他躬身道:“臣徐光祚,参见陛下。”
“你家先祖徐达,是太祖爷的布衣兄弟,率军攻克元大都,功劳盖过朱亮祖。”
朱厚照道。
“你代表洪武勋贵,说说你的看法。”
“臣以为,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不分勋贵百姓。”
徐光祚的声音干脆利落。
“先祖徐达在时,从不许家人仗势欺人,家里的家丁要是犯了法,还没等官府查,先祖就先绑去送官了。”
“勋贵外戚有功劳不假,但功劳不能当免罪符。”
“设特别律法约束,才能让大明的江山更稳。”
“臣支持陛下设律法。”
朱厚照拍了拍手,龙椅扶手的玉饰都跟着震动。
“好!”
“张公、徐公都深明大义,比某些只知道靠先祖功劳作威作福的人强多了!”
这话明显是说给徐溥、王源听的。
两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朱厚照的目光转向李东阳:“李首辅,你都听见了?”
“退朝后,你和内阁的人商量,拿出一份特别律法的草案,重点写清楚勋贵外戚犯法的量刑标准,三天后给朕批。”
李东阳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臣遵旨!”
“定与内阁同僚仔细商议,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朱厚照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又透着威严:“行了,事情议完了,退朝。”
张永终于上前一步,高声唱喏:“退朝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齐声行礼,声音里多了几分敬畏。
勋贵们率先起身,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没人再敢交头接耳,连朝服摩擦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徐溥走在王源身边,两人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一句话。
张懋和徐光祚走在后面,不时交换眼神,神色凝重。
文官们则从容许多。
李东阳和杨一清并肩走着,低声议论:“陛下这是借着周家的事,彻底拿勋贵外戚开刀啊。”
杨一清点头:“有张公、徐公支持,律法草案不难拟,就怕那些勋贵背后使绊子。”
“有陛下撑腰,他们不敢。”
李东阳的声音里带着笃定。
就在百官走出奉天殿时,朱厚照的声音突然从殿内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陆炳。”
陆炳立刻转身,躬身道:“臣在!”
“把周瑭、周寿‘请’到诏狱去,好好看管,等三法司开审。”
朱厚照的声音透过殿门传出来。
“别让他们再像在侯府里那样舒坦。”
“臣遵旨!”
陆炳领命,立刻对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使了个眼色。
校尉们快步上前,直奔还愣在殿门口的周瑭和周寿。
周瑭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嘴里喊着:“陛下饶命!臣知道错了!”
周寿还想挣扎,梗着脖子道:“我是庆云侯!你们敢抓我?”
陆炳冷笑一声,按了按腰间的绣春刀:“侯爷?”
“陛下说了,犯法的侯爷,还不如守法的百姓。”
“带走!”
校尉们上前架起两人。
周寿的朝帽都掉在了地上,头发散乱,哪里还有半点侯爷的体面。
两人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听得其他勋贵心里发寒,脚步更快了。
朱厚照看着空荡荡的奉天殿,指尖敲击着龙椅扶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第一步成了,接下来就是律法草案,再然后,就是彻底清了外戚勋贵的积弊。
张永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陛下,该回坤宁宫了。”
朱厚照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台阶:“走,回去看看刘瑾查的商户资料,报社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两人走出奉天殿,阳光刺眼,远处的宫墙在阳光下泛着金辉。
而奉天殿外的广场上,勋贵们正急匆匆地往外走。
王源拉住徐溥的袖子,声音发颤:“这下完了,陛下是真要动真格的,咱们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徐溥叹了口气,脸色灰败:“还能怎么办?”
“张懋和徐光祚都支持陛下,咱们这些人再反对,就是自寻死路。”
“只能等着看律法草案怎么写了。”
旁边几个年轻的勋贵脸色铁青,低声咒骂:“周寿那个蠢货,自己作死就算了,还连累咱们!”
“小声点!”
一个老勋贵连忙喝止。
“没看见锦衣卫还在盯着吗?不想进诏狱就闭嘴!”
勋贵们瞬间闭了嘴,低着头快步走出宫门,心里却都打着算盘。
有的想找太皇太后求情,有的想串联其他勋贵施压,还有的只想赶紧回家,把家里的把柄藏好,免得被东厂的人查出来。
宫门外的马车早已等候。
勋贵们各自上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留下一串急促的声响。
没人注意到,暗处几个东厂番子正盯着他们的马车。
他们把每个人的神色、去处都记在本子上,很快就要把消息报给刘瑾。
一场围绕勋贵外戚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