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大殿内,那根因为淳于越耿直进言而骤然绷紧的弦,仿佛在空气中发出了细微的、即将断裂的嗡鸣。方才还弥漫着的酒肉香气与虚假欢愉,此刻被一种冰冷、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所取代。所有官员,无论是支持郡县制的,还是内心或许对分封制抱有同情或幻想的,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龙颜不悦的皇帝、气得浑身发抖的周青臣、以及那位昂首挺胸、仿佛随时准备为“古道”献身的淳于越博士之间,逡巡不定。
这不仅仅是关于两种政治体制的学术争论,这更像是一场关于帝国灵魂归属的拔河比赛。一头,是皇帝和李斯所代表的、锐意进取(或者说霸道专断)、追求绝对控制与效率的法家集权路线;另一头,则是以淳于越等儒生为代表的、试图从古老周礼中寻找治国智慧、强调宗法血缘与地方自治(或者说贵族分权)的保守复古路线。
就在这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的时刻,一个身影,从容而坚定地从文官队列的最前方站了起来。
是李斯。
这位帝国的丞相,此刻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副精明干练、一切尽在掌握的和煦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与冷峻。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先是扫过依旧梗着脖子、一脸“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表情的淳于越,然后缓缓转向高台之上的皇帝,深深一揖。
整个大殿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聚焦到了李斯身上。所有人都知道,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助手、郡县制最坚定的拥护者和主要设计者之一,李斯绝不会对淳于越的公然挑战坐视不理。他的反击,必将石破天惊!
嬴政阴沉的目光也落在了李斯身上,他没有说话,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紧抿的嘴唇,表明他正在等待,等待他的丞相,如何来扞卫他们共同奠定的帝国根基。
“陛下,” 李斯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穿透了大殿的寂静,“淳于博士所言,引经据典,看似有理,实则大谬不然,其心……可诛!”
“可诛”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直接将学术争论上升到了政治立场和动机的高度!
淳于越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想要反驳,却被李斯一个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李斯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他转向淳于越,语速加快,如同连珠炮般发起攻击:“博士口口声声‘师古’,‘法先王’,敢问博士,你所效法的,是哪个‘古’?是那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春秋战国之‘古’吗?是那诸侯坐大、天子式微,以至于礼崩乐坏之‘古’吗?”
他顿了顿,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自信与对现实的强调:“陛下创建的是亘古未有之伟业!建立的是前所未有之新制!天下归一,法令出一,此乃万世开太平之基!尔等儒生,不潜心学习、理解、拥护当今圣明之世所创立的全新制度(‘不师今’),却整日沉迷于那些早已过时、甚至导致天下大乱的古代糟粕(‘而学古’),意欲何为?!”
他猛地一挥手臂,指向殿外,仿佛指向整个帝国疆域:“尔等凭借私相授受之学(私学),相互勾结,结成朋党!在朝堂之上,入则心非(心里反对),表面上唯唯诺诺;走出宫门,出则巷议(在街巷里非议朝政),散布流言蜚语!”
李斯的言辞极其犀利,描绘出了一幅“儒生乱政”的可怕图景:“你们夸耀主上(指皇帝)以获取虚名,标新立异以显示自己高明,带领着不明真相的群众,制造诽谤朝廷的言论!(‘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他环视四周的官员,声音带着煽动性:“此等行径,绝非为了帝国长治久安!其根本目的,在于惑乱黔首(百姓),混淆视听,动摇国本!若非如此,何以解释尔等对陛下亲手缔造的、使得天下安宁的郡县制,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何以非要恢复那早已被历史证明会导致分裂和战乱的分封旧制?!”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如同泰山压顶,将淳于越和其背后的儒家学派,直接打成了“惑乱民心”、“诽谤朝廷”、“动摇国本”的潜在反动集团!这已不再是讨论制度优劣,而是你死我活的意识形态斗争!
淳于越脸色煞白,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在李斯这套“上纲上线”的组合拳面前,那些引经据典的言辞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颤抖着说了一句:“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歪曲古道!”
李斯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他知道,火力铺垫已经足够,该抛出最终解决方案了。他再次转向嬴政,神色变得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种“为了帝国千秋万代不得不行此雷霆手段”的悲壮感。
“陛下!” 李斯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臣观今日之乱象,其根源不在于制度本身孰优孰劣,而在于思想之混乱!在于那些以古非今、惑乱黔首的异端邪说,仍有其生存和传播的土壤!”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必将震惊天下、也注定让他背负千古骂名的极端主张:
“臣,李斯,冒死恳请陛下:
第一,焚烧史书,统一记忆!请下令,史官除了保留记录我大秦历史的《秦记》之外,其他各国史书,一律焚烧!让那些记录着分裂与战乱、可能引发故国思绪的史册,彻底消失!
第二,禁绝私学,焚烧百家! 除博士官职务所需,天下间任何人,胆敢私自收藏《诗》、《书》等儒家经典以及诸子百家着作的,必须全部送到当地郡守、郡尉处,混杂在一起,彻底烧毁!(‘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第三,严禁议论,以儆效尤!有敢结伙谈论《诗》、《书》者,拉至街市,公开处死,暴尸示众!(‘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有敢以古事非议当今朝政者,灭族!(‘以古非今者族’) 官吏知情而不举报者,与犯者同罪!(‘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第四,设定限期,严厉惩罚!此令下达三十日内,仍有隐匿不烧者,在其脸上刺字(黥刑),发配边塞修筑城墙(城旦刑)!(‘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第五,保留实用,以吏为师!可以保留不去的,只有医药、卜筮、种植之类的实用书籍。(‘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今后若有人想要学习法令,只能以官吏为师,严禁私相授受!(‘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淳于越的进言是往油锅里扔了块冰,那么李斯这番主张,简直就是直接把油锅给点炸了!不,是直接把整个厨房,不,是整个思想文化的家园,都给点着了!
焚书!禁言!灭族!以吏为师!
这已不仅仅是针对淳于越个人的反驳,这是要对整个帝国范围内的思想文化,进行一次彻底的、血腥的“大扫除”!要用最严酷的火焰和刑罚,烧出一个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思想、绝对服从于皇帝和法家律令的“纯净”世界!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几乎所有官员,包括那些原本支持郡县制的人,都被李斯这极端、酷烈的主张惊得目瞪口呆,脊背发凉。这……这简直是要绝了天下读书人的根啊!一些儒生出身的博士,更是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坠,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席卷而来的文化烈焰。
周青臣也傻眼了,他拍马屁只是想升官发财,没想过要把事情搞到焚书灭族这么刺激的地步啊!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心里七上八下。
高台之上,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光芒剧烈地闪烁着。博浪沙的铁椎、微行遇刺的惊魂、淳于越那“以古非今”的刺耳言论、以及各地可能潜藏着的、利用百家学说“惑乱黔首”的隐患……这一切碎片,在李斯这番极端主张的催化下,仿佛瞬间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条清晰的逻辑链——思想的混乱,是威胁他统治和生命安全的最大毒瘤!必须根除!必须用最严厉的手段!
他没有立刻说话,但那紧握龙椅扶手、指节发白的手,和那逐渐变得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风暴。
李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等待着皇帝的决断。他知道,自己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帝国文化命运的炸弹。是引爆,还是拆除?决定权,只在那个高踞于九重之上的帝王一念之间。
大殿之内,空气凝固,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