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帝国各郡县广场上那焚书的烈焰终于渐渐熄灭,只留下满地焦黑、仿佛文明疮疤般的灰烬,以及无数士人心中难以愈合的创伤时,远在咸阳宫的那位帝国主宰,却似乎并未从这文化的“净化”中获得他期望中的内心宁静。恰恰相反,另一种更加私密、也更加灼人的焦虑,正如同无形的毒焰,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时间,这位最公平也最残酷的法官,正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它让嬴政额角的皱纹更深,让他的发间银丝更多,也让那些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长生奇迹”,一个接一个地显露出其苍白无力的本质。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位耗资最巨、排场最大、画饼也画得最圆的徐福同志。自从数年前率领着那支由童男童女、能工巧匠和精锐射手组成的庞大“寻仙舰队”,从琅琊台浩浩荡荡地驶向东海深处,宣称要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为皇帝陛下求取不死药之后,这位仁兄就仿佛人间蒸发,不,是“海上蒸发”了。连个报信的海鸥都没飞回来过。那浩瀚的东海,吞没了他带去的数千鲜活生命和无数物资,也吞没了嬴政最初那份炽热的期盼,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徐福这艘“旗舰”虽然杳无音信,但咸阳宫里的“修仙气氛组”可没闲着。以侯生、卢生为首的一批“替补”方士,依旧活跃在皇帝身边,靠着花言巧语和各种看似高深莫测的“方术”(比如观察星象、炼制些吃了不死人但也治不了病的“初级丹药”、或者编造些在深山老林里看到“祥瑞”的鬼话),勉强维系着皇帝那日渐稀薄的希望,同时也为自己捞取着丰厚的赏赐和超然的地位。
然而,牛皮总有吹破的一天,尤其是在皇帝投入了巨大成本(包括但不限于金钱、耐心和那日益脆弱的健康)却迟迟见不到回报的情况下。
这一日,在咸阳宫专门划拨给方士们“办公”和“炼丹”的一处偏殿内,气氛就远不如他们平日里表现的那么仙风道骨、云淡风轻。
侯生和卢生,这两位目前方士圈子里的“领头羊”,正避开其他小方士和宫人,在一间密室内窃窃私语。两人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那种“沟通天人”的淡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和焦虑。
侯生个子高瘦,留着山羊胡,平时最喜欢掐指一算,然后说些“陛下紫气东来,然宫中恐有浊气干扰,需以玉璧镇之”之类的片汤话。此刻,他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精美地毯的室内来回踱步,那身崭新的丝质方士袍都快被他搓出火星子了。
“卢兄,情况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侯生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这都又过去大半年了,陛下昨日又问起仙药进展,那眼神……冷得像冰!我……我差点没当场腿软!”
卢生相对矮胖一些,面色红润(可能是丹药吃的),平时主打一个“沉稳”人设,开口闭口“天道玄妙,不可操之过急”。但此刻,他那张胖脸上也满是油汗,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同样没了主意。
“唉!谁说不是呢!” 卢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徐福那个杀才!自己拍拍屁股跑没影了,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给咱们!说什么海外仙山,黄金宫阙,纯白仙兽……我看他就是个最大的骗子!把咱们,把陛下都给坑苦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侯生烦躁地打断他,“关键是眼下怎么办?陛下给的期限一次比一次紧,赏赐也越来越少,最近看咱们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看一群待宰的肥羊!”
一想到皇帝那双日益阴沉、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们太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气了。当年他能因为荆轲刺杀而怒发冲冠,灭掉燕国;能因为博浪沙一击而天下大索;能因为淳于越几句不合心意的话就下令焚书……那么,当他发现自己投入了无数钱财和感情的长生梦,竟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时,那怒火会何等恐怖?
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那绝对不是掉脑袋那么简单,恐怕是五马分尸、夷灭三族都算轻的!
“为今之计……” 卢生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和狠厉,他凑近侯生,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侯兄,你我兄弟二人,不能再抱着侥幸心理了。这咸阳,这皇宫,已是龙潭虎穴,不能再待下去了!”
侯生瞳孔一缩:“你的意思是……?”
“走!” 卢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趁陛下还没有彻底失去耐心,趁我们还能调动一些资源,带上这些年积攒的‘辛苦费’,远走高飞!”
侯生脸上露出挣扎之色:“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所以才要快!要隐秘!” 卢生急切地说道,“天下之大,总有秦法管不到,或者管不了那么快的地方!去岭南!去塞北!甚至……想办法出海!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他顿了顿,似乎为了坚定彼此的决心,开始数落起皇帝的“不是”,这也是他们为自己逃跑找的心理借口:
“侯兄,你且细想!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从来只信他自己!(‘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他手下那些博士,虽然有七十多人,不过是摆在那里充门面的备员,何曾真正重用过?(‘专任狱吏,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
“他乐于用严刑酷法来树立威信,天下人都战战兢兢,只求免于罪责,哪里还有真心?(‘上乐以刑杀为威’)”
“再看看他做的事!” 卢生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建阿房,修骊山,求仙药……哪一样不是穷奢极欲,耗尽民力?他贪恋权势到了如此地步,连生死都想掌控,这样的人(‘贪于权势至如此’)……”
他最后斩钉截铁地总结道,仿佛做出了一个多么正义的决定:“根本就不值得你我兄弟为他真心实意地求取仙药!(‘未可为求仙药’)”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皇帝的分析,不如说是两个骗子在事情即将败露时,为了减轻自身负罪感和恐惧感,而进行的自我催眠和甩锅。他们把责任完全推给了皇帝的“性格缺陷”和“不配”,从而为自己卷款潜逃的行为,披上了一层“看清昏君,及时止损”的虚伪外衣。
侯生听着卢生的分析,脸上的犹豫逐渐被一种“幡然醒悟”和“后怕”所取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卢兄所言极是!是弟愚钝,险些自误!此地确实不可久留!”
两人迅速达成一致,开始密谋逃亡细节。他们利用尚存的权限和皇帝之前赏赐的信任,以“需要外出采集特殊炼丹材料”或“寻访某位隐居仙人”为借口,悄悄地调集了大量金银细软和便于携带的珍宝。他们不敢动用太多人手,只带了两三个绝对心腹、同样知道大难临头的侍从。
在一个月黑风高、适合干点见不得人勾当的夜晚,侯生和卢生,这两位曾经在咸阳宫里风光无限的“御用神仙”,如同两只偷油成功的老鼠,借着夜色的掩护,凭借着事先规划好的、利用宫中某些管理漏洞的路线,悄悄地溜出了戒备森严的咸阳宫,然后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不知所踪。
第二天清晨,负责伺候这两位“活神仙”的宫中侍从,像往常一样端着洗漱用品和精致的早点,来到他们的住处时,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屋内一片狼藉,值钱的小物件和那些据说“蕴含仙气”的法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大型炼丹炉和散落一地的、毫无用处的药渣。
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去向上官禀报。
消息一层层传递上去,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然初始波澜不惊,但那股暗流,却直指湖心最深处的那个身影。
可以预见,当这份报告最终呈送到那位刚刚经历文化“胜利”、正期待着长生捷报的帝王案头时,将会激起何等滔天的怒火!
方士的逃亡,不仅仅是骗局的败露,更是对他智商和权威的双重羞辱!这无疑是在他那颗因为焚书而略显“平静”的暴戾心湖里,又狠狠地砸下了一块巨大的、充满嘲讽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