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狱中那场由恐惧和背叛交织而成的丑剧,最终凝结成了那份沉甸甸的、写满了四百六十多个名字的“犯禁者”名单。当这份名单被呈送到嬴政的案头时,它仿佛不再是一卷竹简,而是一块被鲜血和泪水浸泡过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墓碑拓片。
嬴政看着那份名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熄灭的怒火,在名单上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上跳跃、灼烧。侯生、卢生的逃脱,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而这四百六十多个“替罪羊”和“异见者”,正好可以用来拔除这根刺,并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来洗刷他被欺骗的耻辱,重申他不可挑战的权威!
一场公开的、残酷的处决,似乎已经不可避免。消息如同阴冷的风,在咸阳宫的高墙内悄然传播,自然也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太子扶苏。
扶苏,这位帝国的长子,与其父嬴政的性格几乎是两个极端。他继承了母亲(可能)较为温和的性情,又深受儒家仁政思想的影响,为人宽厚,体恤民情。当听闻父皇因为方士的欺骗,竟要迁怒于数百名儒生和方士,甚至可能动用极刑时,他坐不住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咸阳郊外那即将被挖掘的巨大土坑,看到了那些被捆绑着、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的士人,他们中有皓首穷经的老者,有才华横溢的青年……他们或许有些言论不当,但罪不至死,更不该被如此集体屠戮!
一种强烈的、源自内心良知的不忍和担忧,驱使着扶苏。他知道父皇正在盛怒之下,此时进谏风险极大。但他更知道,如果坐视不理,任由这四百多条性命和帝国的声誉一同被埋葬,他将终身难安。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了那座此刻正被低气压笼罩的宫殿。
宫殿内,嬴政正背对着殿门,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不知道是在思索仙药的渺茫,还是在回味怒火的余温。他的背影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扶苏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嬴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扶苏身上,那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审视的意味。“何事?” 他的声音简短而没有任何温度。
扶苏的心脏猛地收紧,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父亲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他跪伏在地,用尽可能诚恳、稳重的语气说道:
“父皇,儿臣听闻……廷尉已拟定犯禁诸生名单,恐将施以重典。儿臣……儿臣心中不安,特来进言。”
嬴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有打断他。
扶苏继续说道,引用了儒家经典中常见的治国理念,试图用“大义”来打动父亲:“如今天下初定,四海归一,然而远方之地的百姓(‘远方黔首’),其心未必完全归附(‘未集’)。那些儒生,虽然言论或有偏激,但他们皆是诵读、效法孔子之道的读书人(‘诸生皆诵法孔子’),在士林和民间颇有影响。”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真挚的忧虑:“如今父皇若皆以重法严厉惩处他们(‘今上皆重法绳之’),儿臣恐怕……恐怕会使得天下人心惶惶,士人寒心,百姓恐惧,反而引发动荡,不利于江山稳固啊!(‘臣恐天下不安’)”
最后,他再次深深叩首,几乎是哀求道:“此事关系重大,唯望父皇明察,三思而后行!(‘唯上察之’)”
扶苏的这番话,逻辑清晰,情理兼备,站在帝国长治久安的角度,指出了大规模屠杀知识分子的潜在危害。如果听劝的是一个理智的、以社稷为重的君王,或许会冷静下来,重新考量。
然而,他面对的是嬴政!一个刚刚被骗子狠狠羞辱、自尊心受到重创、且深信“乱世需用重典”、对任何“软弱”言论都极度反感的霸道帝王!
在嬴政听来,扶苏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指责他!指责他不够“仁德”,指责他行事“酷烈”,指责他不顾“天下安定”!这与他此刻想要用雷霆手段宣泄怒火、震慑天下的心情,完全背道而驰!
更让嬴政无法忍受的是,他从扶苏身上,看到了他最厌恶的那种“儒弱”之气!那种讲究“仁爱”、“宽恕”的迂腐之气!在他看来,这种性格,根本不足以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生存,更不配继承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需要用铁腕来统治的庞大帝国!
“够了!” 嬴政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打断了扶苏的恳求。他几步走到扶苏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目光如同两把冰锥,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不安?动荡?” 嬴政的声音充满了讥讽和怒意,“朕看是你心中不安!是你性格怯懦,不堪大任!天下是打出来的,是用法度维系的!不是靠你们这些儒生的仁爱道德维系出来的!”
他越说越气,手指几乎要戳到扶苏的鼻子上:“那些诸生,妖言惑众,诽谤朝政,与骗子同流合污!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不施以重典,如何震慑宵小?如何彰显朕的威严?!你倒好,不为朕分忧,反而来为他们求情?你可知,你此举,才是真正动摇国本,令亲者痛,仇者快!”
扶苏被父亲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和完全曲解的指责惊呆了,他张了张嘴,还想辩解:“父皇,儿臣并非……”
“闭嘴!” 嬴政根本不想再听任何“软弱”的言论,他此刻需要的不是理智的分析,而是绝对服从和强有力的支持!扶苏的劝谏,如同往他燃烧的怒火上又浇了一瓢油!
盛怒之下,一个冷酷到极点的决定,和一个充满惩罚意味的安排,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挑战他的权威、质疑他的决定,会是什么下场!哪怕是太子,也不例外!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扶苏那苍白而痛苦的脸,对着殿外厉声宣诏,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传朕旨意!”
“第一:廷尉所奏四百六十余名犯禁诸生,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着即于咸阳郊外,掘坑尽数坑杀(活埋),以儆效尤!不得有误!”
“坑杀”二字,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敲响在大殿之中,也敲在了扶苏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绝望!四百多条性命啊!竟然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
然而,嬴政的旨意还未完。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扶苏,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失望和惩戒:
“第二:太子扶苏,性格懦弱,不识大体,不体圣心,竟为逆臣求情!着即日起,卸去监国辅政之职,即刻前往上郡(今陕西榆林一带)蒙恬军中,担任监军!无诏,不得回京!”
两道旨意,如同两道狂暴的雷霆,劈裂了咸阳宫的天空,也劈开了帝国最高统治阶层的裂痕!
一道旨意,将四百六十多个鲜活的生命(其中不乏无辜者)推入了黄土深渊,用最野蛮的方式试图掩埋思想的异端和挑战权威的声音。文明的悲歌与泥土的腥味混合在一起,成为了大秦帝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之一——“坑儒”。
另一道旨意,则将帝国名义上的继承人,那位唯一可能(至少在表面上)对皇帝暴行有所制约的仁厚太子,远远地放逐到了苦寒的北方边塞。这不仅是对扶苏个人的惩罚,更是对“仁政”思想的放逐,彻底堵塞了皇室内部修正错误的言路。
扶苏瘫跪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看着父皇那决绝而冰冷的背影,听着那如同丧钟般的旨意在殿内回荡,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不久之后,在咸阳郊外某处偏僻之地,一个巨大的土坑被挖掘出来。四百六十余名被捆绑的儒生、方士,被如狼似虎的兵卒驱赶着,推入坑中。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最终都被无情落下的黄土所淹没、吞噬。
而在北方,通往边塞上郡的漫漫长路上,太子扶苏坐在简陋的车驾中,回望着渐行渐远的咸阳城,眼神复杂,充满了忧虑、不甘,还有一丝对帝国未来的深深迷茫。
帝国的根基,在焚书的烈焰和坑儒的黄土之下,已然发出了令人不安的碎裂声。而那位刚刚用暴戾手段宣泄了怒火的帝王,在短暂的“平静”之后,是否会将他那无尽的精力和偏执,投向另一个同样耗费民力、试图证明自身“不朽”的宏大工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