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郊外那新覆的黄土,似乎还未完全吸干四百六十余名“犯禁”儒生和方士的鲜血与绝望;北方边塞苦寒之地的风沙,想必也已吹拂在太子扶苏那满是迷茫与忧虑的脸庞上。然而,在帝国的中心,咸阳宫内,那位刚刚以铁血手段“净化”了思想、驱逐了“软弱”儿子的帝王,却并未感到丝毫的轻松或满足。
恰恰相反,一种更深层次、更难以排遣的焦躁与空虚,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牢牢地缠绕着嬴政。死亡的阴影并未因坑杀了数百“异端”而远离,反而因为侯生、卢生骗局的彻底暴露,变得更加清晰和迫近;绝对的权威虽然通过焚书坑儒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彰显,但这权威所能带来的快感,似乎正在边际递减。
他需要新的寄托,新的刺激,新的、足以匹配他“千古一帝”身份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丰碑,来填补内心的空洞,来证明他的存在超越凡俗,甚至……试图对抗那无情的时间。
这一日,他站在咸阳宫高高的台基上,俯瞰着脚下这片他已经居住了数十年的宫殿群。曾几何时,他觉得咸阳宫巍峨壮丽,足以睥睨天下。但如今,在他眼中,这些宫室却莫名地显得……有些“狭小”和“过时”了。
它们配不上他扫平六合的功业!
配不上他“皇帝”的尊号!
更配不上他内心那渴望与三皇五帝并列、甚至超越他们的磅礴野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构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膨胀。
“李斯。” 他唤来丞相,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渭河南岸那片广袤的、属于皇家苑囿的上林苑。
“臣在。” 李斯躬身应道,心中暗自揣测皇帝又在谋划什么大事。是继续追查逃亡方士的余党?还是对六国遗民进行新一轮的清理?
“你觉得,这咸阳宫如何?” 嬴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熟悉他脾性的李斯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咸阳宫乃我大秦根本,巍峨壮丽,自然是极好的。” 李斯谨慎地回答。
“极好?” 嬴政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朕却觉得,它小了,旧了,配不上如今的泱泱大秦,更配不上朕!”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朕要建造一座新的宫殿!一座前所未有的朝宫!就在那里——” 他伸手指向渭河南岸,“在那上林苑之中!朕要让它,与这渭北的咸阳宫,通过复道、甬道相连,横跨渭水,构成‘两京’格局!朕要往来于渭水南北,如同行走于自己的庭院!这,才配得上朕的帝国!”
李斯心中暗暗叫苦。又是大工程!北伐南征、修驰道直道、筑长城、建陵墓……哪一样不是耗费巨万,民力疲敝?如今又要建新宫?但他不敢直接反对,只能委婉提醒:“陛下雄才大略,然新宫之建,恐非一日之功,所需人力物力……”
“物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力?朕有千万子民!” 嬴政大手一挥,根本不容置疑,“此事已决!你去传将作少府来见朕!”
将作少府,相当于帝国的工程部部长,主要负责宫室、陵寝、道路等大型工程的营造。这位老兄一听皇帝召见,心里就咯噔一下,预感没什么好事。最近皇帝脾气暴躁,动辄杀人,他生怕是自己负责的哪个工程出了纰漏。
当他战战兢兢地来到嬴政面前,听到皇帝那“两京之梦”和建造新朝宫的构想时,差点没当场晕过去。这……这规模,这想法,也太天马行空,不,是太劳民伤财了吧!
但皇命难违,将作少府只能硬着头皮,召集手下最顶尖的建筑师、工匠,日夜赶工,根据皇帝那“务必宏伟、空前绝后”的最高指示,设计新宫的蓝图。
几天后,一份凝聚了当时最高建筑智慧(和最大程度迎合皇帝虚荣心)的设计图,被呈送到了嬴政面前。
将作少府跪在地上,亲自展开那幅巨大的、绘在精细绢帛上的设计图,声音带着激动(也可能是害怕的颤抖),开始讲解:
“陛下请看,此宫依陛下旨意,建于渭南上林苑中,暂定名‘阿房宫’(因其前殿所在地名为阿房)。此宫之核心,在于其前殿!”
他的手指指向图上最宏伟的那座建筑,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陛下,此殿,东西宽达五百步(约合今700米),南北纵深五十丈(约合今115米)!其规模之巨,旷古未有!”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嬴政眼中光芒越来越盛,便更加卖力地描述:
“殿宇之高,更是惊人!殿上穹顶,宽阔至极,可以同时坐下万人(‘上可以坐万人’)!而殿下空间之恢弘,足以树立起五丈(约合今11.5米)高的大旗(‘下可以建五丈旗’)!届时陛下于殿中接受朝拜,旌旗招展,万人叩首,是何等气象!”
嬴政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脸上露出了近期罕见的、满意的神色。这规模,才有点意思!
将作少府受到鼓舞,继续描绘更惊人的部分:“这还仅仅是前殿!围绕前殿,臣等设计,以阁道(有顶的通道)周驰环绕,这些阁道并非寻常廊庑,其规模宏大,如同空中街市,车队仪仗均可通行无阻!更妙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设计中最具想象力和野心的部分:
“此阁道自阿房前殿出发,一路向南延伸,连绵不绝,直至……南山(秦岭)之麓!(‘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
“而且,陛下,” 将作少府的声音带着一种营造出的神圣感,“臣等规划,将以南山那高耸的山峰,作为阿房宫的天然门阙!(‘表南山之巅以为阙’)”
以自然山脉为宫门门阙!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想象力!
这意味着,整座雄伟的秦岭,在视觉和心理上,都将被纳入阿房宫的范畴,成为这座人造奇迹的宏大背景和组成部分!皇帝的权威,不仅要覆盖人间,还要征用自然!
嬴政彻底被这个设计打动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横亘天地之间的宏伟宫殿,看到了万人朝拜的盛景,看到了自己行走于连接渭水南北的复道甬道之上,如同神只巡视自己的疆域!这不再是简单的宫殿,这是他将功业具象化、试图将个人意志烙印于山河之间的终极体现!
“好!好!好!” 嬴政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灼灼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就按此图建造!立刻开始!”
他没有任何犹豫,下达了一连串让将作少府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立刻执行的命令:
“传朕旨意!命蜀郡、荆楚等地,砍伐千年名木,无论多么艰难,给朕运至关中!”
“命北山(泛指北方山区)开采最巨、最坚之石料,以充栋梁!”
“命荆楚之地的铜、铁、金、锡,尽数调拨,以为金柱、铜人装饰!”
“征发民夫刑徒,即刻赶赴渭南,平整土地,夯筑高台!朕要尽快看到阿房前殿的基座,矗立起来!”
旨意一下,整个帝国刚刚从焚书坑儒的恐怖中稍稍喘息的机器,再次如同上紧了发条般,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残酷,疯狂运转起来。
遥远的蜀山、荆楚的原始森林里,千年古木在斧锯声中悲鸣倒下,被艰难的运输队伍拖向关中。
北方的采石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巨大的石料在无数民夫的血汗中艰难移动。
各地的工匠被征调,各地的物资被集中。
而在渭河南岸那片原本静谧的上林苑,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工地。成千上万的民夫,如同蚂蚁般聚集于此,在皮鞭和呵斥声中,清理植被,平整土地,然后用最原始的方法,喊着号子,一层层地夯筑起那预示着未来宏伟宫殿基础的巨大土台。
尘土飞扬,号子震天,渭水之南,一个吞噬无数生命和财富的巨兽,开始显露出它最初的、令人心悸的轮廓。
嬴政站在咸阳宫的高处,远远望着南岸那一片繁忙喧嚣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创造历史的豪情。他似乎暂时忘却了死亡的恐惧和求仙的挫败,沉浸在这用权力和民力塑造“不朽”的狂热之中。
然而,就在他致力于打造这人间极致奢华的“生前宇宙”时,在渭河北岸的另一处,另一项同样浩大、甚至更为执着和神秘的工程,也从未有一刻停歇。那是对“死后宇宙”的营造,是他试图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维持其无上权威的终极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