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徙吉”这三个字,就像一剂强效的还魂丹,注入了秦始皇嬴政那被“陨石事件”和“祖龙之喻”轮番轰炸后有些萎靡不振的精神世界。太卜令那带着谄媚与如释重负的贺喜声,还在他耳边回荡,仿佛自带混响效果,一遍遍加固着这来自“上天”的指引的合法性。
看吧!朕就说嘛!什么山鬼,什么预言,都是扯淡!上天是站在朕这一边的!它通过龟甲和蓍草告诉朕了,只要“游”和“徙”,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这种念头一旦生根,就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占据了他的思维高地。之前的自我安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更像是嘴硬式的心理防御,而此刻的“游徙吉”则成了他主动出击、对抗命运的战略蓝图。他仿佛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束指引方向的光,尽管这光束可能只是他自己内心的渴望在占卜这面镜子上反射回来的幻影,但他已然坚信不疑。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咸阳宫的核心圈子里,明显感觉到皇帝陛下……“活”过来了。
那种笼罩在他身上、让群臣大气不敢喘的阴郁低气压,似乎被一股新的、带着急切和决绝的亢奋所取代。他不再对着那块晦气的玉璧长时间发呆,也不再于朝会上神游天外。取而代之的,是频繁的召见,是雷厉风行的决策,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游徙吉”迅速付诸实践的迫切。
这感觉,就像一个笃信偏方的病人,终于拿到了传说中能包治百病的药引子,恨不得立刻抓药煎服,一刻也等不及。
首先被召入寝宫的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这两位,一位是总揽政务的帝国大管家,一位是掌管车马符印、深得帝心的贴身近臣,无疑是执行皇帝“巡游大计”最核心的操盘手。
李斯和赵高前后脚走进来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皇帝自从得了那“游徙吉”的卦象,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召见他们,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了巡游之事。只是,这时间点,这动机……两人心中各自打着算盘。
嬴政显然没有寒暄的兴致,他直接开门见山,手指敲打着御案,目光灼灼:“李斯,赵高,‘游徙吉’之卦象,尔等已知。天意既明,朕当顺天而行。朕决议,不日启程,进行第五次巡狩天下!”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皇帝用如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李斯和赵高还是心中一震。第五次巡游!在这个多事之秋?
李斯下意识地就想劝谏。作为丞相,他首先考虑的是帝国的稳定和行政成本。皇帝出巡,可不是皇帝一个人背个包就出门旅游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移动的中央政府!文武官员要随行,精锐部队要护卫,沿途郡县要接待,车马粮草要调度……每一次巡游,都是对国力的巨大消耗,对行政体系的严峻考验。更何况,如今东郡事件余波未平,各地暗流涌动,皇帝此时离开权力中枢咸阳,远赴东方,是否稳妥?
他张了张嘴,刚想组织语言委婉地陈述利弊,却对上了嬴政那双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前几日的迷茫与阴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亢奋、决绝甚至是一丝……赌徒般的疯狂的光芒。李斯心里咯噔一下,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这位皇帝了。当他用这种眼神看你的时候,任何理性的、劝诫的言语,都会被视作阻碍他“顺天而行”的绊脚石,不仅无效,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东郡那些被屠戮的百姓就是前车之鉴。在皇帝那不容违逆的意志和所谓的“天意”面前,丞相的职责和理性,有时候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陛下圣明!”李斯迅速调整心态,躬身应道,“顺天巡狩,宣威四海,安抚黎元,实乃盛事。臣即刻着手筹备,定保巡游诸事妥帖,不负天意与陛下重托!” 得,既然劝不了,那就只能尽力把事办好,确保这趟“避祸之旅”别出什么大乱子。
嬴政对李斯的识趣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嗯,丞相办事,朕是放心的。仪仗、路线、随行官员名录、沿途接待事宜,均由你总揽。务必要快!要隆重!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朕,依旧是大秦无可争议的皇帝!”
“臣遵旨!”李斯领命,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需要调动哪些资源,通知哪些部门了。这绝对是个苦差事,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山大。
紧接着,嬴政的目光转向了赵高:“赵高。”
“奴才在!”赵高立刻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忠诚。
“车马调度,符节玺印,朕之起居护卫,一应事宜,由你负责。”嬴政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尤其是朕的韫辌车(一种可卧息、闭窗则温、开窗则凉的豪华座驾),要好生检查,务必舒适稳妥。此次巡游,路途遥远,朕……朕要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似乎不只是看风景那么简单。
赵高心领神会,皇帝这是把身家性命(至少是旅途中的舒适度和安全)都交到他手上了!这是何等的信任!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放心!奴才必定竭尽全力,事事亲躬,确保车驾万无一失,符玺毫厘不差!定让陛下此行,如居宫室,安稳顺遂!” 他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利用这次机会,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比如在随行人员中安插更多亲信,更紧密地控制皇帝与外界的联系通道等等。
“很好。”嬴政挥了挥手,“去吧,即刻着手准备,不得有误!”
李斯和赵高躬身退下,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中去了。一时间,整个咸阳宫乃至相关的官僚机构,都像被上紧了发条一样,高速运转起来。无数的命令下发,无数的物资调集,无数的人员调动……一场规模空前的帝国元首出行保障行动,拉开了序幕。
就在这纷乱而忙碌的筹备期间,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了嬴政的视线里——他的少子,胡亥。
胡亥此时年约二十,长得眉清目秀,颇得嬴政几分相貌,但眉宇间总带着一股被娇纵惯了的、略显轻浮的气质。他不像长兄扶苏那样沉稳刚毅,负有贤名,也不像其他一些兄弟那样或文或武各有建树。他在众多皇子中,似乎并不出众,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他是嬴政比较年幼的儿子,且生母早逝,嬴政对他多少有些怜爱,加之他颇懂得在父亲面前撒娇卖乖,投其所好。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师,正是赵高。赵高教授他律法狱讼之事,朝夕相处,对胡亥的性格和野心了如指掌,也潜移默化地施加着影响。
近来,胡亥明显感觉到父皇情绪的巨大波动和即将进行的大规模巡游计划。在赵高若有若无的点拨和怂恿下(“陛下此次巡游,意义非凡,公子若能随侍左右,朝夕承欢,既全了孝道,亦能增进父子之情,于公子将来,大有裨益啊……”),他动心了。
于是,他瞅准一个嬴政看似心情不错的时机(大概是刚刚敲定了巡游大致路线之后),来到了寝宫求见。
“儿臣胡亥,拜见父皇!”胡亥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还有一丝刻意营造的孺慕之情。
嬴政正在审视李斯呈上来的初步方案,抬头看见是自己这个颇有些“天真烂漫”(在他看来)的小儿子,神色缓和了些:“是胡亥啊,起来吧。有事?”
胡亥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眨巴着一双酷似嬴政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和向往,问道:“父皇,儿臣听闻,您不日将要巡游天下,可是真的?”
“嗯。”嬴政放下手中的竹简,“天意示警,亦有吉兆,朕当顺天巡狩,以安天下。”
“父皇真乃天之子,行止皆合天道!”胡亥立刻送上一顶高帽,然后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与渴望,“只是……只是此次巡游,想必历时颇久,路途遥远……儿臣……儿臣一想到要许久见不到父皇,心中就甚是难过……”
他低下头,玩弄着衣角,一副小儿女态。
嬴政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微微一动。这些日子,他被那些糟心事儿和死亡的阴影折磨得够呛,虽然表面上强撑,但内心何尝不感到孤独和脆弱?胡亥这番毫不掩饰的依恋之情,像是一股暖流,不经意间触动了他那被权力和焦虑冰封已久的、属于父亲的那片心田。
他渴望亲情,渴望那种纯粹的、不掺杂太多利益算计的陪伴。尤其是在这即将踏上未知的、被他自己赋予了“避祸”意义的旅程之时。
“哦?”嬴政的语气更柔和了些,“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胡亥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鼓起勇气说道:“父皇!儿臣……儿臣想随您一同去!路上可以侍奉父皇起居,为父皇解闷!儿臣长居宫中,也想去看看我大秦的壮丽山河,增长见识!求父皇恩准!” 说着,他就要跪下。
嬴政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心中闪过几个念头:胡亥年少,带他出去见识一下也好;有他在身边,旅途或许不会那么沉闷;而且,这次巡游,他自己内心深处也隐隐有一种“最后一次”的预感,带着自己喜欢的儿子,似乎……也多了份念想。
至于赵高可能存在的怂恿……此刻,嬴政宁愿将其理解为胡亥单纯的孝心。
他沉吟了片刻,在胡亥那充满期盼的目光中,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也罢。你既有此孝心,便随朕同行吧。只是路上需恪守规矩,不得任性妄为。”
胡亥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叩首:“谢父皇!儿臣一定谨遵父皇教诲,绝不给父皇添乱!”
看着儿子欢天喜地退下的背影,嬴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真正意义上的温和笑容。或许,带上胡亥,是个不错的决定。
然而,在这看似父慈子孝的场景背后,命运的丝线正在悄然编织着更复杂的图案。赵高得知胡亥获准随行后,那白净的脸上露出了更深的笑意。皇帝、丞相、他最亲近的弟子(兼未来的棋子)都将在这趟旅程中,这无疑给了他更大的操作空间和想象余地。
随着出发日期的临近,巡游队伍的各项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前所未有的庞大仪仗,精锐的护卫部队,满载物资的车队,以及数量众多的随行官员、侍从、方士(嬴政终究没放弃途中寻仙问药的念头)……一切都彰显着帝国无可匹比的实力。
但在这盛大的表象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气氛却在悄然弥漫。
负责具体工作的官吏们,在交接物资、清点人员时,私下里难免会低声交换几句:
“听说了吗?这次巡游,是因为……”
“嘘!慎言!不想活了?东郡的事忘了?”
“唉,总觉得这次,心里有点发毛……”
“谁说不是呢,陛下近来也……”
而皇帝本人,在最初的亢奋过去后,随着行期迫近,似乎又渐渐沉静了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他常常一个人独处,有时会拿出那块沉江玉璧,在手中反复摩挲,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玉璧仿佛一个冰冷的坐标,一头连着沉入江底的过去,一头指向迷雾重重的未来。
他知道,这一次出行,意义非同寻常。这不仅仅是一次巡狩,更是一场与无形对手的较量,一场与既定命运的赛跑。那句“今年祖龙死”的谶语,如同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如同一声声来自幽冥的丧钟,在他心头悄然回响,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所有的盛大,所有的决绝,所有的期盼,都笼罩在这死亡的阴影之下。一支承载着帝国最高权力、也承载着皇帝个人最深恐惧的队伍,即将离开咸阳,驶向那不可知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