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萧瑟。
枯黄的梧桐叶被冷风卷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打着旋,无力地拍打着擎天资本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顶楼,总裁办公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却依然驱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
叶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忙碌的城市。车辆穿梭如织,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方向和归宿。只有他,刚刚赢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商业战争,将宿敌彼岸花彻底击溃,站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权力之巅,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空荡得能听见回声。
楚灵儿离开,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试图用工作和酒精麻痹自己。可每当夜深人静,或者在会议间隙的恍惚片刻,那封淡蓝色信笺上的字迹,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每一个温柔的笔画,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
“你的世界很大……而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你世界的医生。”
“我所能给你的,不过是一碗温热的药膳,一刻短暂的宁静……”
“所以,我决定离开了……去寻找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平凡的天空。”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她特有的温柔和坚定,还有那一丝挥之不去的药草清香。她走得那么决绝,连一个当面告别的机会都不曾给他,只留下一把冰冷的钥匙和一场无声的雪崩,将他整个世界掩埋。
陈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需要紧急签署的文件,看到叶凡伫立在窗前的背影,那背影透出的孤寂和沉重,让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哽在了喉间。他默默地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低声道:“叶总,这几份文件……”
“放着吧。”叶凡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疲惫。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叶总,楚医生她……我们已经按您的吩咐,停止了所有寻找。她名下的银行卡、我们之前赠予的股份分红,她都……没有动过。她常用的那个身份,最后的记录是三天前凌晨,飞往瑞士苏黎世的单程机票。”
瑞士……苏黎世。那里有全球顶尖的医学研究机构,是她曾经向往,却因为他的一句承诺而放弃的地方。她终于还是去了,去追寻她本该拥有的天空,那片没有他的、宁静而平凡的晴空。
叶凡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闷痛得厉害。她连他任何形式的经济补偿都不要,彻底斩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仿佛要将过去的一切,连同他这个人,从她的生命里干干净净地擦拭掉。
“知道了。”他吐出三个字,挥了挥手。
陈默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叶凡猛地转过身,抓起桌上的车钥匙。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被这四面墙壁挤压得无法呼吸。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或许能让他更痛,却也更能证明她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地方。
……
城西,那栋并不起眼,却承载着楚灵儿梦想和心血的独立医疗实验室。
叶凡的车粗暴地停在楼下。他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满他的大衣。他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却紧紧关闭的玻璃门,脚步竟有些踉跄。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楚灵儿留下的钥匙——她公寓的钥匙,明知道打不开这里的门,他却像握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实验室的钥匙,她早已交接给了后续负责维护的机构人员。
他走到门禁前,按响了门铃。许久,一位穿着物业制服的中年大叔小跑着过来,看到是他,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打开门:“叶先生?您怎么来了?楚医生她……”
“我知道。”叶凡打断他,声音低沉,“我进去看看。”
“哎,好,好。”大叔连忙侧身让开,“楚医生交代过,里面的东西都保持原样,说是……说是也许以后还有用。”
以后?叶凡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连“以后”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却独独没有考虑他参与其中的“以后”。
他迈步走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化学试剂以及……那独属于她的、淡淡药草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熟悉的味道,让叶凡瞬间恍惚,仿佛下一秒,那个穿着白大褂,眉眼温柔,步履轻盈的身影就会从里面的无菌操作间走出来,带着些许责备和更多的关切,轻声说:“叶凡,你又熬夜了?胃不舒服了吗?”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实验室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最后一次来时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仪器安静地矗立在原地,擦拭得锃亮,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缺乏温度的秋日阳光照射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操作台上一尘不染,各种玻璃器皿、试管、烧杯摆放得整整齐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资料柜里的文件夹排列有序,标签清晰。
一切都在,唯独没有了那个赋予这一切灵魂的人。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曾经,这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有离心机低沉的嗡鸣,有培养箱恒定的运行声,有她翻阅文献时纸张的沙沙声,有她记录数据时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偶尔,还会有她因为实验取得微小进展而发出的、带着满足的轻叹,或者是因为某个难题而微微蹙眉,低声自语的模样。
现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这过分空旷和整洁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走到她的主实验台前。那里放着一台她常用的显微镜,旁边是一个摊开的本子。他认得,那是她的实验记录本。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抚过那粗糙的纸页。上面是她娟秀而清晰的笔迹,记录着最新的实验数据和观察现象。日期,停留在她离开的那天凌晨。她甚至在决定离开前,还在认真地完成她的工作,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
在记录本的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杯,杯身上印着一个可爱的、抱着胡萝卜的兔子图案。那是她专用的杯子,用来喝他给她买的、据说可以安神助眠的花草茶。此刻,杯子空空如也,洗得干干净净,倒扣在托盘上,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符号。
他记得,有一次他胃病发作,深夜来到实验室找她。她刚结束一个漫长的实验,疲惫地趴在桌子上小憩,手边就放着这个兔子杯,里面还有半杯温热的茶。他当时没有叫醒她,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她醒来后,看到他,先是惊讶,随即看到他苍白的脸色,立刻忘了自己的疲惫,忙着给他配药,煮暖胃的汤水……
那些被他忽略的、视为理所当然的温柔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迟来的、尖锐的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继续往里走,是无菌操作间旁边的休息区。这里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温馨的起居角落。一张简单的布艺沙发,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套简单的茶具。沙发扶手上,还搭着一条米色的薄毯,那是他有一次见她在这里睡着,怕她着凉,特意让人送过来的。
沙发旁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冰箱。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打开了冰箱门。
冷气涌出。
冰箱里不再是记忆中被各种实验样本、培养基塞得满满当当的样子。它被清空了大部分,只在最显眼的位置,整齐地码放着几个透明的保鲜盒。
他拿起一个盒子,上面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依旧是那熟悉的笔迹:
**“叶凡:**
**这是最后一批做好的养胃丸和安神香囊。药丸每日三次,每次两粒,饭后温水送服。香囊放在枕边即可。**
**食材和药材都来自可靠的渠道,我已检验过,放心使用。**
**—— 灵儿 留”**
盒子里,是手工搓制的、大小均匀的褐色药丸,散发着熟悉的、微苦的药香。旁边另一个盒子里,是几个做工精致的丝绸香囊,里面填充着她精心配伍的安神药材。
他拿起一个香囊,凑到鼻尖。那清雅宁神的香气,瞬间勾起了无数个夜晚的记忆。在他被商业斗争、被情感纠葛折磨得焦头烂额、失眠烦躁的夜晚,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香囊,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带来片刻的安宁。而她,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补充上消耗掉的,从未间断。
直到她离开,她依然为他准备好了至少能使用一两个月的份量。
她考虑到了所有,考虑到了他的身体,考虑到了他可能有的失眠,考虑到了实验室的后续维护……她把她能做的、想做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然后,毫无留恋地、干干净净地,从他的世界里抽身而退。
“噗通——”
叶凡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沉闷和响亮。
他紧紧攥着那个香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香囊柔软的布料被他攥得变了形,那宁神的香气似乎也带上了绝望的味道。
愧疚。排山倒海的愧疚,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她含蓄的告白,他当时以“守护”为名婉拒,却贪婪地享受着她在身边带来的宁静和温暖。他想起她因为国外机构的邀请而犹豫时,他脱口而出的承诺,承诺让她在国内实现价值。他用一个看似美好的愿景,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留在了这个注定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漩涡里。
他给了她希望,却又亲手将这希望碾碎。
在她被李明轩设计绑架,历经生死磨难被救回后,他看到了她的恐惧,她的无助,但他更多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为保护他而重伤的林晚晴和苏雨墨身上。他守在她们的病房外,为她们的生死未卜而心焦如焚,却忽略了那个同样需要安慰和肯定的楚灵儿。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拥抱,一句郑重的“谢谢你平安回来”。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温柔,她的包容,她的宁静,会一直在那里,是他随时可以停靠的港湾。他却忘了,港湾也会累,也会需要依靠,也会在一次次被忽视、被排在末位后,感到心寒和绝望。
她看着他为别的女人忧心忡忡,看着他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却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位置,看着她自己在他心中的天平上,那份量似乎永远轻于他人……她该是怎样的心情,在决定离开的那个凌晨,写下那封温柔而决绝的信?
她不是不爱了,而是爱得太清醒,太疲惫了。
她选择放手,不是放弃他,而是放过她自己。
“灵儿……”他终于无法再抑制,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声音在空荡的实验室里撞击、回荡,最终消散在冰冷的仪器和空气中,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香囊的棱角膈着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面对强敌毫不退缩,甚至能手刃仇敌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失去最重要的珍宝后,露出了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
泪水,滚烫的,带着灼人的悔恨和痛苦,终于冲破了那强行筑起的堤坝,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他为林晚晴的心痛过,为苏雨墨的付出感动过,为柳如烟的离去怅然过。但只有此刻,为了楚灵儿,为了这份他亲手推开、永远失去的宁静与温柔,他流下了混合着最深愧疚和最彻骨痛失的眼泪。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他的女人。
他失去的,是他在血腥复仇和复杂情感泥沼中,唯一一片可以让他喘息、让他暂时卸下所有伪装的净土。是他在迷失方向时,总能指引他回归人性温暖的灯塔。是他纷扰世界中,最后一方宁静的坐标。
而现在,这片净土荒芜了,这座灯塔熄灭了,这个坐标消失了。
实验室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被灰蓝色的暮霭吞噬。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的繁华。
叶凡不知在冰冷的地板上跪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眼泪流干。
他挣扎着站起身,身形踉跄,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充斥着回忆,却已物是人非的空间。每一件仪器,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温柔女子的存在与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他攥得有些变形的香囊,和那盒养胃丸,一起收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又沉甸甸地装满了悔恨。
他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留下看不见的血痕。
走出实验室大门,冰冷的夜风瞬间将他包裹。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玻璃门,门内,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流光溢彩却无法温暖他的城市,望着副驾驶那个永远空下来的位置。
从此,江城再无楚灵儿。
从此,他叶凡的世界里,也再不会有那样一片无条件给予他宁静与温柔的晴空。
失落与愧疚,如同这深秋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