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翔在公寓楼下就闻到了酒味。
不是他偶尔小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而是田恬最爱的桃子起泡酒——甜腻得像是融化的水果糖。感应灯亮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家门前蜷缩着一团雾蓝色身影,像朵被暴雨打湿的绣球花。
田恬?凌翔的皮鞋尖碰到了滚落的香槟瓶,玻璃瓶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滚动声。
倚在门边的女孩动了动,腕间的贝壳手链磕在大理石地面上。那是他们第一次去海边时他花十五块钱买的,现在被她养得珠圆玉润,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翔哥...田恬仰起脸,睫毛膏晕染成星空的模样,我钥匙丢了...
酒气混着她惯用的橙花香水扑面而来。凌翔摸出手机,通讯录在田恬好友林妍的号码上停留了三秒,对方接起电话时的叹息几乎要穿透听筒:她又去堵你了?
麻烦来接她。
凌警官。林妍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她这半年喝的酒比颜料还多,工作室违约金已经赔了二十万。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医生说再这样下去...
凌翔挂断了电话。感应灯适时熄灭,黑暗中田恬的呼吸声轻得像羽毛。他摸出钥匙,金属碰撞声惊醒了半梦半醒的人儿。
我能进去喝杯水吗?田恬抓住他的裤脚,指甲上的星空贴纸已经斑驳,就一杯...
玄关的声控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田恬踉跄着扶住鞋柜,手指摸到那个专门放她拖鞋的格子——空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气泡酒般的微醺: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啊...
凌翔把温水放在茶几上,玻璃杯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出克制的声响。他的公寓整洁得像样板间,连遥控器都摆在杂志直角处,唯有电视柜上那个歪斜的相框显示出生活痕迹——照片里穿警服的他被p上了卡通猫耳,是田恬去年恶作剧的杰作。
林妍半小时后到。他解开制服最上面的纽扣,喉结下方有道新鲜的抓痕,在警局格斗训练时留下的。
田恬的视线黏在那道伤痕上。她突然伸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皮肤时被凌翔截住。这个曾经能轻易点燃他的动作,现在只换来公事公办的阻挡。
为什么画不出来了?凌翔突然问。
田恬的瞳孔微微扩大。她工作室的困境从没跟他提过,那些被画廊催稿的深夜,那些被酒精麻痹的凌晨,那些画到一半就撕碎的草图。
因为...她的指尖划过玻璃杯沿,发出细微的鸣响,我的星空陨落了。
这句话让凌翔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美院毕业展上,田恬那组《液态星空》被摆在最中央的位置。当时她眼睛亮晶晶地说:每颗星星都是爱人的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蒙着醉意,固执地盯着他制服上第二颗纽扣,那里有处几乎看不见的松动,是某次缠绵时她不小心扯坏的。
我下周要去巴黎。田恬突然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行李箱拉杆,昂热美术学院...导师很喜欢我的...
凌翔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记得这个学校,田恬大三时拿到过交换生名额,却因为他一句异地恋太辛苦放弃了。
挺好的。他转身去厨房添水,不锈钢水壶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田恬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厨房狭窄的空间突然充满她身上的酒气,混合着某种即将凋谢的花香。她的手指搭上他腰间皮带,动作熟练得像解开过千百次。
最后一次...她的呼吸烫在他后颈,就当送行...
凌翔猛地转身,田恬被惯性带得撞上冰箱门。碰倒的马克杯滚落在地,茶渍在浅色地板上晕开一片。杯底最佳警属的字样朝上,是去年警局联谊会发的纪念品。
你醉了。凌翔的声音像在讯问室做笔录。
田恬的眼泪突然决堤。她扯开自己的衣领,锁骨下方露出新鲜的纹身——LYx三个字母藏在荆棘图案里,周围皮肤还泛着红肿。
看...她带着泪笑起来,你永远都在这里...
凌翔的瞳孔剧烈收缩。这个位置太敏感,是子弹擦过就能要命的区域。他下意识去摸那个纹身,又在即将触及时硬生生转为推开。
田恬!他的喝止声惊醒了玄关的感应灯。
灯光从背后打来,田恬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他。她慢慢解开剩下的纽扣,肌肤在月光下像尊易碎的瓷器:要我...还是推开我...
凌翔的手悬在半空。这个曾经能精准命中十环的刑警,此刻连简单的选择都做不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行李箱的托运标签上——巴黎艺术学院,出发日期是江蔼霞生日那天。
感应灯再次熄灭。黑暗中田恬的吻落在他唇上,咸涩的泪水混着桃子酒的味道。当她的手探向他皮带扣时,凌翔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串贝壳手链。
你保证。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田恬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勾起嘴角,她点头:“是的,我保证。”
三个月后。
凌翔推开家门就闻到了熟悉的橙花香气。
这个认知让他搭在门把上的手指微微发僵。三个月前他亲自送田恬去的机场,看着她哭红的眼睛消失在安检口,那件雾霾蓝连衣裙的背影成为他手机相册里最后一张关于她的影像。
翔哥回来啦?凌母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不同寻常的轻快,快来看看谁来了!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田恬就坐在那片阳光里,米白色针织裙温柔地裹着她纤细的身体,见他进门时下意识抚上小腹的动作让凌翔呼吸一滞。
Surprise.田恬仰起脸,嘴角扬起他熟悉的弧度,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提前回来了。
凌翔的视线落在茶几上,那里摊开的文件上印着仁和医院的LoGo,最上方妊娠确诊四个字像子弹击中他的视网膜。车钥匙从指间滑落,金属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惊醒了凝滞的空气。
这次又是什么把戏?他声音里的寒意让凌母倒抽一口冷气。
田恬的指尖在孕检报告上蜷缩起来,b超单角落的日期像个小型的定时炸弹:正好是他们最后一夜后的第四周。她今天特意没涂指甲油,素净的指尖在阳光下能看到细微的颤抖。
翔子!凌父的紫砂壶重重砸在茶几上,裂开的纹路像某种警告,我陪小田去的医院,你要看监控录像吗?
凌翔弯腰捡车钥匙时,注意到田恬脚踝上还戴着那条贝壳脚链,去年七夕他在地摊上花二十块钱买的,现在被她养得莹润如玉。这个细节突然让他鼻腔发酸。
我...田恬刚开口就被孕吐反应打断,凌母手忙脚乱递来的垃圾桶恰好接住她吐出的半颗话梅。当凌翔瞥见桶里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婚纱店的空调打得有些低。田恬裹着凌翔的警用外套,手指流连过一排排洁白嫁衣。这件要六万八的缎面鱼尾裙摆上缀着珍珠,那件三万的蓬蓬裙据说用了二十米欧根纱。
领个证就行了。凌翔解开制服最上面的纽扣,奉子成婚够让人笑话了。
田恬的手指顿在一件简约的A字裙上,价格标签被巧妙地藏在褶皱里。她转身时眼眶恰到好处地泛红:我只是...想给宝宝看爸爸妈妈很幸福...
这句话像记闷拳打在凌翔胸口。他想起上个月扫黄打非时端掉的某个会所,那些被妈妈带着接客的小女孩们,最大的不过十五岁。
随便你。他转身去柜台结定金,没看见田恬迅速拍下那件最贵婚纱的吊牌。
凌家的家宴比想象中热闹。凌菲举着香槟杯撞哥哥的肩膀:百步穿杨啊凌警官!满座哄笑中,田恬无名指上的钻戒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那是凌母今早刚给的传家宝。
下个月初六是好日子。凌父给每个人碗里夹了块红烧肉,酒店我让秘书去订。
凌翔盯着田恬碗里没动的肉——她以前最爱吃这道菜,现在却只挑着边上的青菜。当他把水杯推过去时,田恬突然抓住他手腕:我们会好好的...对不对?
她的掌心有汗,戒指硌得他皮肤生疼。凌翔望着这个曾经用谎言编织爱情的女孩,此刻她眼底的忐忑与期待真实得让他心慌。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尖锐得像是某种警示。
宾客散尽后,田恬独自在客房整理婚纱图册。包里亮起的手机屏幕显示一条法国号码的短信:「检查结果已出,您确实...」后半截被突然推门的凌翔切断。她锁屏的动作太快,以至于没发现梳妆镜映出自己瞬间苍白的脸色。
宝宝踢我了。田恬突然拉过凌翔的手按在腹部,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那里确实有细微的动静,像小鱼轻轻吐了个泡泡。
凌翔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他转身时碰倒了田恬的包,散落的物品里有个熟悉的药盒,那是促排卵药的包装,生产日期是他们最后一夜前两周。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倒计时的秒表。田恬看着凌翔弯腰捡起药盒时绷紧的脊背线条,突然轻声说:巴黎的雨...比这里温柔多了...
这句话让凌翔的动作顿住。他想起田恬行李箱上那个从未使用过的巴黎托运标签。
雨越下越大。当凌翔把药盒放回桌上时,金属桌面上映出的两人倒影,中间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