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翔第三次看手表时,咖啡厅的门被推开了。
江蔼霞穿着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走路时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利落又不失优雅的步伐,看到凌翔已经等在窗边的位置,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的微笑。
抱歉,门诊临时来了个急诊。江蔼霞放下包,手指轻轻整理了一下衣领,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上面一道浅浅的疤痕。
没关系,我刚到不久。凌翔撒了个小谎,实际上他已经盯着这杯凉透的美式咖啡发了半小时呆。他招手叫来服务员,你想喝点什么?
柠檬水就好。江蔼霞的回答让凌翔微微皱眉。三次约会,她从未点过任何含咖啡因或酒精的饮品,总是选择最平淡无味的饮料。
凌翔看着服务员走远,忍不住问:你从来不喝咖啡?医院工作那么累。
江蔼霞的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得像心跳监测仪。习惯了。她笑了笑,眼睛却看向窗外,值班时喝太多,现在反而对咖啡因敏感。
凌翔敏锐地注意到她回答时睫毛的轻微颤动——刑侦课上教过,这是典型的回避反应。但他没有追问,转而谈起上周处理的一个有趣案子。江蔼霞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几个专业问题,但当话题转到她的家庭时,那种微妙的保留感又出现了。
我家没什么特别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江蔼霞用吸管搅动着柠檬水,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弟弟比我小五岁,还在读书。
什么专业?凌翔顺口问道。
呃...计算机之类的吧。江蔼霞的回答含糊其辞,迅速转移了话题,你妹妹最近怎么样?还在花店吗?
约会结束后,凌翔站在咖啡厅门口,看着江蔼霞走向地铁站的背影。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凌翔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为什么每次谈到家人她都像在躲避什么?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哥!你回来啦!凌菲从花店后间探出头,手上还拿着一把未修剪的玫瑰,今天约会怎么样?
凌翔瘫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顺手拿起一朵被剪下来的花骨朵把玩。
还行吧,老样子。
什么叫老样子?凌菲放下花束,双手叉腰,你都约人家三次了,连手都没牵过吧?
你怎么知道?凌翔惊讶地抬头。
凌菲翻了个白眼:拜托,你可是我哥。从小到大,你对喜欢的女孩子都是这个怂样。她拿起一支半开的红玫瑰,利落地去掉尖刺,递给凌翔,下次带这个去,没有女人不喜欢花的。
凌翔接过玫瑰,指尖不小心被藏在花瓣下的一个小刺扎到。他盯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忽然想起江蔼霞手腕上那道疤,细长、平整,像是手术刀留下的痕迹。
三天后的晚上,凌翔带队突袭城郊一个地下赌场。线报说这里最近来了几个地痞还有辍学的学生,欠了一屁股债还不知死活地继续赌。
都别动!警察!凌翔一脚踹开铁皮门,身后的队员迅速分散控制场面。赌徒们乱作一团,有人想跳窗逃跑,被守在窗外的辅警按了个正着。
凌翔扫视着这群面色惨白的赌徒,突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张脸和江蔼霞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年轻,也更狼狈。男孩看上去二十出头,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正拼命往人群后面躲。
你,出来。凌翔指着那个男生。
男生畏畏缩缩地走上前。凌翔闻到他身上混合了烟味、汗味和廉价古龙水的刺鼻气味。
叫什么名字?
江...江宇航。男生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睛不敢看凌翔。
凌翔心里一下。江宇航,巧合吗?和江蔼霞的弟弟同名?那个还在读书的江宇航?他从口袋里掏出手铐,金属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别!别抓我!江宇航突然崩溃地大喊起来,声音尖得刺耳,我姐姐是江蔼霞,市中心医院的医生!
整个仓库瞬间安静下来。凌翔感觉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手中的手铐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他想起江蔼霞谈起弟弟时闪烁的眼神,想起她手腕上那道疤,想起她总是选择最无害的柠檬水......
带走。凌翔最终冷声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嘶哑,全部带回局里做笔录。
江宇航被押上警车时还在哭喊着他姐姐的名字。凌翔站在仓库门口,摸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烦躁地捏扁盒子,突然想起凌菲的话——没有女人不喜欢花的。
但现在,他可能要亲手把荆棘送到江蔼霞手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江蔼霞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凌翔的号码。
喂,凌警官,有事吗?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是关于你弟弟的事。
江蔼霞的脚步猛地停住,护士差点撞上她的后背。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休息区。
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她早就该知道,凌翔突然来电不会是什么好事。三天前那个未接来电,弟弟连续多日失联,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拼凑出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
江宇航昨晚参与聚众赌博被抓了。凌翔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情节不算严重,这一次花点钱就能保释。
江蔼霞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凉的墙砖上。花点钱。多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她太熟悉这套程序了,交罚款,写保证书,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还是第五次?
他在哪个分局?她听见自己机械地问道。
城南分局。我已经......做了一些安排。凌翔的语气稍微软化,如果你现在过来,我可以陪你走流程。
江蔼霞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愤怒。
不必了,凌警官。我自己能处理。她挂断电话,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一小时后,江蔼霞站在城南分局的办事大厅里。她特意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保守的米色风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仿佛这样就能与即将见面的弟弟划清界限。
江医生。
她转身,看见凌翔从侧门走出来。他穿着便装,深蓝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三天不见,他眼下多了两片青黑,显然也没休息好。
谢谢你的通知。江蔼霞生硬地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保释金在哪里交?
凌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指了指旁边的窗口。填完表格后,他们会带江宇航出来。
整个流程快得令人窒息。签字,交钱,按手印。江蔼霞机械地完成每一步,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
直到铁门一声打开,江宇航耷拉着脑袋被带出来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又来赎他了,又一次。
江宇航抬头看见姐姐,眼中闪过一丝羞愧,随即变成叛逆的挑衅。他比上次见面更瘦了,t恤领口处露出凸出的锁骨,下巴上冒出了参差不齐的胡茬。二十岁的人,眼神却像个被惯坏的少年。
走吧。江蔼霞简短地说,转身向门口走去。
江医生。凌翔跟上来,需要我......
不用了。江蔼霞打断他,声音像手术刀一样锋利,这是我们家的私事。
江蔼霞头也不回地走出警局,听见弟弟拖沓的脚步声跟在后面。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在警局门口的灯光下像无数银针。
江蔼霞撑开伞,却没有等弟弟的意思,径直走向停车场。
姐......江宇航小跑着追上她,声音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这次真不怪我,是他们硬拉我去的......
江蔼霞猛地转身,雨伞边缘的水珠甩出一道弧线。
闭嘴,上车。
黑色轿车在雨中沉默地行驶。江蔼霞紧握方向盘,指节发白。车载广播里放着某位专家的养生讲座,主持人虚假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江宇航缩在副驾驶,浑身散发着廉价香烟和警局拘留室的酸臭味。
你上次是怎么答应我的?江蔼霞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江宇航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同学带我去的,我就玩玩......
玩到被警察抓?江蔼霞冷笑一声,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保你出来吗?你知道如果留下案底会怎么样吗?
又不是还不起!江宇航突然提高了音量,你一个月工资够我赌半年!装什么清高!
江蔼霞一脚刹车,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打了个滑,停在路边。她转向弟弟,眼中的怒火让江宇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的钱是拿来做这个的?她一字一顿地问,我的钱是凌晨三点爬起来做手术,是一周值四次夜班,是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不敢合眼挣来的!
江宇航别过脸去,雨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像无数透明的蛇。
反正你从来不在乎钱,也不在乎我。
江蔼霞重新发动车子,剩下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说话。
回到锦绣花园,电梯里,江宇航盯着自己的鞋尖,江蔼霞则通过金属壁的反光看着弟弟,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喊姐姐等等我的小男孩,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门一关上,江蔼霞就甩掉了高跟鞋。收拾你的东西,明天我送你回学校。
我不回去!江宇航把背包摔在地上,那破寄宿学校你巴不得把我一辈子扔那儿!
那你想去哪儿?继续赌?等着下次再让我去警局领你?江蔼霞解开风衣扣子,手在微微发抖,你知道今天有多丢人吗?我的同事会怎么想?凌翔会怎么......
哈!终于说出来了!江宇航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刺耳,你就是怕我给你丢人!怕那个警察不娶你!
江蔼霞感到一阵眩晕,手术后的疲惫和此刻的情绪冲击让她眼前发黑。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江宇航逼近姐姐,眼中闪着恶意的光,你手机里存他号码备注是什么?凌警官?骗谁呢!你每次看他那眼神,跟妈看爸的照片一样!
一记耳光清脆地响彻客厅。江蔼霞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火辣辣地疼。江宇航偏着头,左脸颊迅速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江蔼霞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了弟弟。十年了,自从父母去世后,她从未对弟弟动过手。
江宇航慢慢转回头,眼中噙着泪,嘴角却挂着笑。
打得好啊,江医生。完美无瑕的江医生,怎么能有个赌鬼弟弟呢?
他弯腰捡起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放心,我这就滚。反正你早就想甩掉我这个包袱了。
宇航,江蔼霞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不是......
省省吧。江宇航拉开门,下次我再进去,不用来保我了,就当没我这个弟弟!
门关上的声音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江蔼霞心上。她缓缓滑坐在地,风衣散开,露出里面沾着血迹的手术服,今天那台手术,病人没能救回来。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江蔼霞摸出手机,指尖悬停在凌翔的号码上。她想解释,想道歉,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
茶几上的医学杂志封面是她——年度十佳青年医生。
照片里的江蔼霞微笑着,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