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溪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紧贴着皮肤,激得陈骏浑身剧烈一颤,却也如同一桶掺着冰碴的冷水,将他从亡命奔逃后近乎虚脱的恍惚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中,猛地浇醒。他趴在人迹罕至的山涧边缘,贪婪地将头埋入清澈刺骨的流水中,连饮数口,那冰寒直透肺腑,暂时压下了喉咙间火辣辣的灼痛与干渴。随即,他用力掬水,胡乱清洗着脸上、手上早已干涸板结、混合着泥污、汗渍、血痂以及锅底灰的污秽,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神经,让昏沉的头脑迅速恢复清明。
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茂密树冠交织的缝隙,在这片幽静的山谷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水中倒影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布满细微划痕的面孔,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然而,与这虚弱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是那双深陷的眼眸——在经历了昨夜那场于鬼门关前惊险穿梭、于各方势力夹缝中死里逃生、又于这荒山野岭中独自跋涉至天明的极致淬炼后,眼底深处竟沉淀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丝洞悉世情险恶后萌生出的、带着决绝意味的锐利光芒。
他挣扎着挪到一块背风的大石后,背靠冰冷粗糙的岩石坐下,开始仔细而缓慢地检查周身状况。衣衫已被荆棘灌木刮得丝丝缕缕,难以蔽体,裸露的皮肤上遍布着细密的血痕和碰撞导致的青紫淤伤,浑身肌肉骨骼无处不散发着强烈的酸痛与疲惫,仿佛刚刚被拆散重装过一般。但万幸的是,除了几处较深的划伤需要简单处理外,并无伤筋动骨、影响行动能力的严重创伤。在昨夜那般混乱、危机四伏的局面下,能仅以如此代价脱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纸紧紧包裹、侥幸未在奔逃中失落的小包袱,解开,里面是仅存的两块硬如顽石、能砸晕野狗的粗麦饼,还有那小瓶金疮药。他小心翼翼地倒出少许药粉,涂抹在较深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后的清凉。然后,就着冰冷的溪水,小口而极其珍惜地、用力咀嚼吞咽着那难以下咽的干粮,艰难地为几乎消耗殆尽的身体补充着最基础的能量。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伤痛,远不及此刻脑海中翻江倒海般的思绪冲击。他的大脑如同被置于冰水淬火的精铁,在极度的冷静中高速运转,异常清晰地将昨夜至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反复回放、剖析,并直面那个比逃亡本身更加严峻、迫在眉睫的终极问题——下一步,究竟该迈向何方?生存的路径在哪里?
返回漕帮分舵?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自己以最冷酷的理性彻底掐灭。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是彻头彻尾的取死之道。张彪的枭雄心性、多疑狠辣,他已有刻骨铭心的体会。自己这个原本计划中的“诱饵”,不仅意外知晓了“血狼部落”与“黑蛇帮”联手栽赃“酒痴”这等核心机密,更在各方势力混战、戒备森严的混乱之夜成功脱身。这在张彪眼中,性质已然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自己不再是一枚可以随意拿捏、用完即弃的棋子,而是变成了一个身怀重大秘密、难以掌控的“变数”,一个可能泄露机密、带来灭顶之灾的“隐患”。如今的分舵,内部情势波谲云诡,外部强敌环伺,自己若贸然回归,最好的结局,恐怕也是被废去武功、挑断手筋脚筋,严加囚禁,彻底沦为失去自由、只能凭脑中信息苟延残喘的“活口供”;而更大的可能,则是被张彪毫不犹豫地、悄无声息地灭口,尸沉运河底,成为永远消失的孤魂野鬼。此路,绝不可行,是毋庸置疑的死路。
那么,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觅一处穷乡僻壤,或是人烟稠密却无人相识的边陲小镇,凭借怀中那点微薄的银钱,做一个挣扎于温饱线的升斗小民,了此残生?这似乎是眼下最安全、最符合常理的选择。或许,凭借几分运气,真能避开江湖纷争,侥幸平安度过余生。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内心深处便有一个声音在强烈地、几乎是不甘地呐喊、抗拒:甘心吗?就这样放弃吗?
自己身上缠绕着与那神秘“酒痴”之间玄之又玄、尚未明晰的“意境”关联;意外获悉了“血狼部落”这等边陲大势力联手本地地头蛇构陷“酒痴”的惊天阴谋;更是与超然物外的“清风苑”、修为深不可测的玄尘道长有了一丝微妙的因果牵连,还得到了那卷看似粗浅、实则蕴含正统修行入门至理的《养气心得》。这一切机缘巧合,早已如同一张无形而巨大、命运编织的网,将他牢牢笼罩其中。逃避,真的能彻底斩断这些已然缠身的因果丝线吗?只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有一日会被更大的浪潮吞噬。更何况,那卷《养气心得》如同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窗户,那种通过自身努力,逐渐感知、甚至能微弱引导体内那丝气感的神秘体验,让他真切地触摸到了超越凡俗“力量”的存在。刚刚窥见一丝挣脱蝼蚁命运、掌握自身轨迹的可能曙光,难道就要因畏惧前路艰险而亲手将这扇窗关上,重新变回那个在强者眼中命如草芥、生死荣辱皆由他人一念决定的弱者?不!他绝不心甘!在这赤裸裸弱肉强食的世道,没有足够的力量,所谓的安稳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暂时的逃避换不来真正的、有尊严的平安。力量!唯有掌握足够的力量,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上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排除了看似安全的退缩与逃避,剩下的路,便只有一条——主动转身,重返那潭深不见底、杀机四伏的浑水中心!利用手中掌握的、目前看来是独一无二的“信息”,在这场已然掀起的巨大风波中,火中取栗,刀尖跳舞,为自己搏杀出一个未来,争取到那一线修炼变强的生机!这条路,毫无疑问是九死一生,步步杀机,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机遇,往往也藏在最大的风险之中。成败的关键,在于如何将“信息”这把锋利无比却也容易伤及自身的双刃剑,运用到极致,实现价值的最大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所有杂念,如同一个最精明的商贾在盘点关乎身家性命的库存,又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谋士在审视战略地图,仔细地、一条条地审视着自己所掌握的、可能转化为筹码或保命符的“信息”:
核心机密(最具杀伤力的信息):“血狼部落”与“黑蛇帮”联手,定于明晚子时(实际上就是昨夜),在乱葬岗石屋,以奇毒“神仙醉”暗算或引诱“酒痴”,并以一方来历不凡的古玉栽赃陷害,意图挑起江湖纷争、借刀杀人的全盘计划。这条信息,是足以引爆当前潞州府僵局的炸药,是能瞬间改变各方力量对比的王牌。
自身特异(潜在的、尚未完全明晰的价值):自身与“酒痴”之间可能存在的、玄妙的“意境”共鸣(尽管自身仍是迷雾重重),以及玄尘道长似乎因此对他另眼相看、甚至赠予《养气心得》的“兴趣”。这是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但可能极具潜力和诱惑力的价值点,或许关系到更高层次的力量。
道门关联(可能的退路、庇护所或借力点):与柳彦建立的联系,以及通过他所能接触到的“清风苑”和玄尘道长。这是一条看似超然、可能提供庇护或指引的路径,但对方目的莫测,态度暧昧,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
漕帮内情(知己知彼,判断局势):对张彪多疑狠辣性格、漕帮分舵内部权力结构及当前紧张态势的了解。这有助于预判张彪的可能行动,在与之周旋时占据一定主动。
而眼下潞州地界上,可能进行“交易”或值得“投靠”的势力对象,也无非几家:
张彪\/漕帮:最直接,但信任已彻底破裂,风险极高,已基本排除。
“酒痴”一方:若能寻到其踪迹并取得信任,或许能直接化解自身被卷入的危局,甚至得到庇护。但“酒痴”行踪成谜,心性难测(是疯癫还是大智若愚?),寻找过程本身便充满难以预估的巨大风险。
玄尘道长\/道门势力:看似超然物外,实力深不可测,是理想的庇护所。但其真实意图不明,态度暧昧难测,且道门规矩繁多,投靠后是得到庇护还是陷入另一种掌控,是福是祸难料。
……或许,还有那晚在仓房外偷听、身手极高的神秘势力?对方是敌是友?目的何在?是敌非友的可能性极大。
陈骏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岩石表面划动,反复权衡着利弊得失。像一个赌徒一样,将所有信息和盘托出,将所有筹码一次性押注于某一方,换取暂时的庇护?这看似简单直接,实则愚蠢透顶,是自绝后路。一旦失去了信息不对称的优势,自身价值便大幅贬损,生死荣辱便将完全操于他人之手,与自缚双手、将脖颈伸入铡刀何异?必须保持神秘感,保持信息的稀缺性和不可替代性,如同高明的弈者,手中的棋子绝不能一次落完,要留有后手,要能相互制衡。
一个大胆、冒险却极具诱惑力的战略构想,在他心中逐渐清晰、成型:绝不能完全投靠或依赖任何一方势力!而是要竭力扮演一个游走于风暴边缘的“信息掮客”或“独立变量”。以手中掌握的致命机密和自身特殊价值为诱饵和护身符,周旋于张彪(代表漕帮)、“酒痴”相关势力、乃至玄尘道长(代表道门)等几股强大的势力之间。既要巧妙借力,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猜忌和各自的需求,为自己创造生存空间和获取资源的机会;又要竭尽全力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和不可掌控性,避免被任何一方彻底吞噬。最终目标,是利用这场即将全面爆发的巨大风波,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这可能是一个彻底洗白、安全无虞的新身份和安身之所;可能是后续修炼所需的珍贵资源、功法指引;也可能是真正踏入那个玄妙修行世界、获得强者认可的门票!
而实现这个凶险万分战略的第一步,就是必须重返潞州城这个风暴眼!逃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会让自己沦为被动挨打、惶惶不可终日的流亡者,最终难逃被某方势力揪出或死于荒野的命运。只有主动重返漩涡中心,置身于各方势力的视线之下,才能敏锐地捕捉稍纵即逝的时机,才能将信息的价值最大化,才能于险中求取那一线生机!但如何回去?如何确保在重返之初,不被张彪或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瞬间吞噬?
他的目光,穿越重重山林,投向了潞州城大致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柳彦那清秀平和、总带着几分淡然笑意的面容。回春堂的学徒,玄尘道长的关联者……他是目前陈骏所能接触到的、最可能保持一定中立立场、且具备一定影响力的“中间人”。或许,可以设法与柳彦取得联系,通过他,向玄尘道长传递某些经过精心筛选、真伪掺杂、既能引起对方兴趣又不暴露自身全部底牌的信息。一方面,可以试探道门对此事的态度和底线;另一方面,也能为自己重返城池、出现在各方势力视野中,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和暂时的“安全屏障”。柳彦和回春堂,可以成为一个临时的缓冲区和观察站,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支点。
思路既明,陈骏不再犹豫。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浑身骨头仿佛散架般的剧烈酸痛,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他必须在天色大亮、山林中可能出现猎户或樵夫之前,找到一个更为隐蔽、安全的藏身之所,利用白天的时间,仔细推演与柳彦接触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说辞,准备好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然后耐心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重返那座杀机四伏却又充满无限机遇的城池。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草木清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迈开依旧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沿着溪流向上游林木更为茂密、地势更为崎岖险峻的方向,艰难跋涉而去。每一步都依旧充满痛苦与艰难,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冷静和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