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铁皮车顶上，像无数颗弹珠在蹦跳。
陆远推开车门时，雨水顺着门框的缝隙淌进来，在他胶鞋边积成小水洼。
七道黑影立在雨幕里，刀鞘上的雨水串成线往下掉，落在泥地上溅起水花——最前面那个高个男人左手缠着防切指套，指节白得像冻过的萝卜，陆远记得这双手，上个月在“全国餐饮标准化认证会”上，就是这双手在“禁止使用非量化调料”的文件上按了红手印。
“坐啊。”陆远端着青花瓷盘往桌上一放，盘底磕出轻响，“标准化红烧肉，肥瘦四六分，糖15g盐3g，火候精确到128秒——您几位定的标准，我可一点没改。”他扯过条蓝布擦手，布角还沾着今早揉面的面粉，“就是这盘子，特意挑了您认证过的骨瓷，导热系数0.85w\/m·K，够专业吧？”
七人沉默着落座。
最边上的瘦子盯着红烧肉，刀尖在瓷盘上敲出细碎的响：“陆老板，我们是来——”
“来砸店？”陆远弯腰从桌下摸出瓶二锅头，“先吃。
吃完了要砸，我帮您递锤子。“他拧开瓶盖，酒气混着肉香在雨里漫开，”再说了，您几位是’白案七刀‘，刀是切菜的，不是砍人的。“
大龙的喉结动了动。
他夹起块肉，牙齿刚咬开外皮，表情还绷得像块冻硬的豆腐。
第二口嚼到瘦肉时，腮帮子突然顿住——这肉炖得比标准多了三分钟，筋膜化得更透，甜咸在舌尖打了个转，竟比认证会上那些“完美”的样板菜多了丝...黏糊劲儿？
“第二道。”陆远端来糖醋排骨，瓷盘边沿沾着点焦黑的糖壳，“AI糖醋排骨，酸度ph3.2，甜度brix18%。”他用筷子戳了戳排骨，酱汁拉出丝来，“就是收汁的时候火大了点，锅边糊了层糖。”
穿黑夹克的杀手夹起一块，咬下去的瞬间，肩膀猛地抖了抖。
他盯着盘子里的焦糖壳，喉结上下滚动：“我...我娘以前总说，糖糊了才香。”他声音发哑，“高考那天...我在厨房看着她炒排骨，她说‘考砸了也没事，回家吃排骨’。”他的餐刀“当啷”掉在桌上，手指抠着桌布，指缝里渗出点红——不知是指甲掐的，还是想起了什么。
陆远的睫毛颤了颤。
他能感觉到系统在发烫，【千人一口·共识调和】的技能正在舌尖跳动，像有无数根小触角扎进空气里，捕捉着每个人的味觉记忆。
第三道菜是麻婆豆腐，他故意把花椒磨得粗粝，辣油泼得厚，白瓷碗里浮着层红亮亮的油花，能照见大龙发红的眼尾。
“零误差麻婆豆腐。”陆远用勺子舀起一勺，豆腐嫩得能抿化，“辣椒素含量0.08%，花椒麻度ShU。”他笑了笑，“就是...花椒没打粉，现磨的。”
大龙咬下豆腐的瞬间，瞳孔缩成针尖。
他看见六岁那年，蹲在灶台边看母亲磨花椒。
石磨“吱呀”转着，母亲沾着面粉的手捏起粒花椒：“小远啊，嘴巴记得比眼睛牢。”他的刀尖开始打颤，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那是他师父跳楼前攥着的刀，刀柄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
“第四道，AI宫保鸡丁。”陆远端菜的手稳得像机器人，“花生米炸到175c，鸡丁腌15分钟，精确到秒。”他把盘子推到戴眼镜的杀手面前，“就是...花生米没买冷冻的，现炸的。”
戴眼镜的杀手夹起颗花生米，脆响在耳边炸开。
他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起伏。
陆远听见他抽噎着嘟囔：“我奶奶...她总说冷冻的没灵魂...她走那天，我在认证会签文件，没赶上最后一面...”
雨越下越大，铁皮车顶的雨声盖不住抽鼻子的动静。
老郑端着第五道菜过来时，军锅还在“滋滋”响。“军用版蛋炒饭。”他用锅铲敲了敲锅沿，混着腊肠香的热气扑出来，“压缩干粮泡发10分钟，腊肠切0.3cm片，和您定的标准分毫不差。”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就是...用的是我当年在炊事班的老锅，铁皮箱味儿。”
那个当过后勤兵的杀手筷子刚碰到饭粒，突然“唰”地站起来。
雨水顺着他帽檐往下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挺直腰板敬了个礼：“报告！
九三年野营拉练，三营炊事班老郑班长的蛋炒饭！“他喉结滚动，”那时候...我们走了三天三夜，您端着这锅饭从山梁上下来，饭香飘了半里地...“他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我后来...后来为了认证，把您教的火候全改了...“
凌霜站在门边，刀柄上的雨水滴在泥里。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战术平板的信号屏蔽调到最高级。
屏幕上跳动的红点正在变弱——那些追踪他们的无人机，此刻大概都在暴雨里当风筝。
她知道有些事不能留记录，就像有些味道，只能在记忆里发酵。
最后一道菜是小桃做的番茄炒蛋。
瓷碗里的蛋黄歪歪扭扭，像团没揉圆的面团，葱花撒得东一撮西一撮。
陆远把碗推到大龙面前：“灵魂歪一点番茄炒蛋。
糖20g盐2g，火候过了三分——您定的标准，我全照着。“他用筷子戳了戳蛋黄，蛋液慢慢渗出来，”就是...手滑了，没摆正。“
大龙盯着那团歪蛋黄，突然想起师父跳楼前的样子。
那天他跪在医院走廊，师父攥着他的手，掌心还沾着没炒完的蛋炒饭：“小远啊...做菜不是做数学题，人心才是秤。”他的刀“当啷”掉在地上，砸起的泥点溅在裤腿上。
他突然掀翻桌子，瓷盘碎了一地，跪在碎瓷片上嘶吼：“我们杀了七个不肯改配方的人！
我们烧了他们的菜谱！
可我们自己...连咸淡都尝不出来了啊！“
他的哭声混着雨声撞在铁皮车上。
陆远看见灶膛里的灰烬突然飞起来，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响，震得他耳膜发疼：【检测到群体性真实偏好爆发，开始吞噬“标准化料理数据库”！】他望着漫天飞舞的数据残影——那些曾经冰冷的参数、公式、认证标准，此刻正像雪片似的融化在雨里。
“现在...”陆远弯腰捡起块碎瓷片，在满是雨水的地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轮到我们定标准了。”
暴雨渐渐小了。
凌霜收刀入鞘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
她眯眼望了望山道，转身对陆远说：“数据中心的人来了。”
陆远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突然笑了：“正好，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标准。”
小桃蹲在地上捡瓷片，指尖碰到块没碎的碗底。
上面还沾着点番茄汁，红得像团火。
她抬头看向陆远，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消息——那个总在数据中心值夜班的小芸，昨晚偷偷往她手机里发了条短信：“我这儿还有半本老菜谱，没被烧掉的。”
雨停了。
山风卷着饭香往山下吹，吹过数据中心的铁栅栏，吹过某个姑娘藏在抽屉里的旧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