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陈皮甘草的粗茶的确醒神。
腊月趴在廊下的沙盘前,写她的账单更起劲了:“真好喝!看我跟李麻子算账去!”
她学着账房的样子,在沙子上划拉着,旁边还画了些只有她自己懂的符号,说是标记特殊客人。
小草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学写字特别用心,有空就小声问锦书或墨竹认新字。
“秤”、“铜钱”、“工分”、“借据”……都是做生意用得着的词。
她那几朵压平的小花苞颜色淡了,香味还在,每次做草叶书签时,她都格外仔细。
这天,墨竹拿着一罐收来的药材,教小草看叶子分辨新旧。
冬梅在后角摆弄一个新打的小榨槽,试着压沙棘果籽。
看小草学得又快又认真,墨竹忍不住笑着问:“小草,你这么肯学又学得快,以后想干啥?总不能光记这些柴米油盐吧?喜欢这些,要不要试试学把脉认药?”
小草一愣,看着桌上复杂的脉枕和药器,头低了低,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没…没敢想那么多。锦书姐教我认些有用的字,能帮家里记记账,我就知足了。”
“咱又不开医馆,给人看病开方子,那是大本事,轮不到我……”
“谁说轮不到?”墨竹嗓门一下拔高了,惹得大家都看过来,
“正经姑娘学点本事,能照顾自己,能帮家里,有啥丢人的!”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柜子旁整理药签的林芷身上。
林芷没立刻说话。
她洗掉手上的药粉,擦干手,走到窗前,把那盏佛手草纹的小油灯端起来,稳稳放在厅里最大的旧药炉边上。
灯光一下明亮柔和了许多,映着每个人的脸。
“就是啊!”春妮儿从内堂角落挤到灯影里,急急地替林芷开口:
“非得当大夫开大药铺才算本事吗?咱学点接骨续筋的土法子,或者治个头疼脑热的小偏方,又便宜又顶用,能帮人少受罪,这不也是本事吗?”
她小脸涨红,冬梅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轻轻点头。
过了晌午,林芷在厅后廊的石桌边捻着几味药,叫锦书:
“锦书,把昨天新收的花薄荷给腊月拿点,下午熬点甜汤给大家暖暖胃。”
天擦黑,墨竹做了稀面饼,大家吃完收拾利索,林芷点清明天要用的药,收进库房,最后停在药炉边的台阶上。
廊下,小草练字的沙盘,练过的字还留着印子;腊月的沙盘被风吹平了。看着这些,林芷脸上浮起一丝安静的微笑。
小草轻手轻脚收拾完,不敢打扰师父。
她把白天捡到、但用不上的花树种籽包进旧手帕,塞到枕头下。
又从箱底翻出娘给的旧红布袋,里面装着几枚小药膏和一截老阿太采的药根。
她摸摸怀里布包,里面是林大夫前几日给的两朵小花……
吹灯躺下时,那双总带着怯意的眼睛里,少见地有了点温润的光。
锦书在林芷屋里整理她翻看完的医书。
夜深了,窗外星月半悬山间。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重新铺开纸,研好墨,在没理清的卷尾,工整地添了两行新条目。
写了半卷,她才困倦睡下。
晨光刚爬上窗棂,药堂的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药草香。
林芷站在前厅,目光扫过聚在一起的姑娘们——腊月探头探脑,小草安静地捏着衣角,锦书抱着账簿,墨竹擦着药刀,冬梅摆弄着新榨槽的部件。
“姑娘们听我说两句。” 林芷的声音不高,却让叽喳声瞬间停了。
姑娘们齐齐望向她。
“认字做事都是为了安身立命,这点没错。”
她走到放着脉枕和药罐的桌旁,拿起一小把晾干的紫苏叶捻了捻,
“但本事不分高低贵贱,能帮人解困、让自己立身于世间,那就是好本事。”
她的目光落在低着头的小草身上。
“小草,” 小草猛地抬起头,有点慌。
“你心思细巧,药渣堆里捡出来的布头药囊,缝得精巧又省料,药配得也妥当。这手艺,藏着可惜了。”
小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手指绞得更紧。
“墨竹说得有理,” 林芷转向墨竹,墨竹立刻挺直了腰板,“学点护身救急的手段对你也有好处。”
她顿了顿,看向所有人,“从今日起,咱们分两路学。”
她转向锦书:“锦书,你和冬梅负责带识字三百以上、懂些药理底的姐妹,在侧堂学基础的脉理辨识和常用方调配。”
锦书立刻点头:“好,姑娘。”
“剩下的姐妹,” 林芷提高了点声音,目光扫过腊月、小草和其他几个年纪小些或基础薄弱的姑娘,
“跟我到后廊。咱们先学几样实用、学了就能帮衬家里的小本事。”
后廊下临时加了条案。
小草被林芷轻轻推到前面,手里塞了一块冬梅刚裁好的素布和一小包配好的草药粉。
“小草,” 林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稳有力,
“把你昨日做药囊的法子,给大家说说。布料怎么省着用,药粉怎么裹得匀实不撒漏,缝线怎么走结实又好看。慢慢讲,讲清楚,这就是你的第一课。”
小草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冰凉的药粉袋,感受到师父站在身后的支持。
她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颤,却清晰地开了口:
“……布、布角先这样折…药粉不能太多,得用这层薄纱隔开……”
腊月挤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小草的手:“小草!这拐角收口好利索!快教教我!”
另一边的条案旁,墨竹正拿着一卷干净的旧布条演示:
“看好了!手腕伤了就这么缠!这结,叫‘活扣’,紧了能勒住血,松了能透气!”
她麻利地在一个小师妹手腕上打了个样。
林芷没有一直站在小草身后。她背着手,慢慢踱步在三处“小课堂”之间。
在锦书那边,她驻足片刻,低声问了几句脉枕消毒的事;
在墨竹那边,她拿起一个刚打好的简易包扎带看了看,点点头;
最后又踱回小草这边。
小草正讲到配药的份量,声音比刚才稳多了。
林芷没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姑娘们围着小草,有的拿布片比划,有的在小本子上画着笔记(虽然字还歪歪扭扭)。
腊月更是直接拿了针线,笨拙地跟着缝。
日头升高了些,暖暖地照在后廊。
林芷的目光掠过这一张张专注的脸——小草脸上怯意少了,多了几分专注教导的认真;
腊月皱着眉头跟针线较劲;
其他姑娘们也都在努力尝试。
她走到廊边,背对着热闹的课堂,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
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没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