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黑墨黑的,外婆就把我轻轻摇醒了。“幺儿,起了。”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清醒。
我猛地睁开眼,心里那根弦立刻绷紧了。昨晚外婆和舅妈那场风波还像做梦一样,但眼前外婆已经穿扎利落,正在最后检查那对沉甸甸的大箩筐。
院子里静得出奇,舅妈那屋一点动静都没有,像是憋着一股无声的闷气。幺舅舅大概早就躲出去了。这种安静,反而让人更心慌。
我们像两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摸出院子,反手轻轻带上门。外婆挑起那副沉重的担子,扁担压在肩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我背着自己的小背篼,里面装着干粮和水。
晨雾像冰冷的纱,缠绕在山路上。露水很重,打湿了裤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外婆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又稳又急,那对大箩筐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地晃动着。这一次,她没有哼山歌,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赶路,背影显得格外凝重。
我知道,她心里揣着事。不光是那座叫“彩礼”的大山,还有昨晚和舅妈撕破脸的那场争吵。外婆一辈子忍气吞声,昨晚那通爆发,像是把攒了一辈子的硬气都用完了,现在只剩下疲惫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婆婆,”我小跑几步跟上她,小声问,“舅妈她…会不会…”
“别管她。”外婆头也没回,声音干涩,“咱搞咱的钱。拿到钱,啥话都好说。拿不到钱…哼,横竖都是挨骂。”
话是这么说,但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那点虚。这个家,终究是舅妈当着大半边天。
越往山里走,路越难认。这次外婆像是铁了心要往更深处去,专门挑那些野兽踩出来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走。手里的砍柴刀不停地挥舞,砍断拦路的藤蔓和荆棘,咔嚓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秋菌子就爱长在这号没人去的腐木堆、老林子底下。”外婆一边开路,一边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搜寻,“眼睛放亮些,看着点颜色鲜艳的疙瘩、伞盖…”
林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湿土的气味。各种奇怪的鸟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处还有不知名野兽的低吼,听得我汗毛倒竖,紧紧攥着外婆的衣角,一步不敢拉下。
外婆却像是进了自己的地盘,虽然警惕,但并不慌乱。她时不时停下来,指着地上一些不起眼的痕迹告诉我:“这是野猪昨晚拱的…那是獾子打的洞…绕开点走。”
日头升高了些,林子里稍微亮堂了点。外婆的眼睛突然定在一棵倒下的巨大腐木后面,那里生着一大片色彩斑斓的蘑菇!红的、黄的、白的,像一把把小伞挤在一起。
“哎呦!”外婆低呼一声,脸上瞬间放出光来,几步跨过去,却又猛地停下,拉住我,“别动!幺儿,这颜色太艳了,十有八九有毒!咱要的是那种灰褐色、不起眼的,那才是能卖钱的好货!”
她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片毒蘑菇,继续在附近搜寻。果然,在不远处一片稍微干燥的斜坡上,发现了几丛灰扑扑、像小耳朵一样的黑木耳,紧贴着烂树皮生长。
“这个好!”外婆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拿出小锄头,连那层腐树皮一起小心地撬下来,放进箩筐里。“这东西晒干了,炖肉香得很,城里人稀罕。”
接着,我们又找到了几簇灰白色的香菇,还有一窝长在树根处的、像猴头一样的毛茸茸的菌子。外婆说那叫猴头菇,最是养人,价钱也最好。
每找到一样,外婆的眼神就亮一分,手上的动作又快又轻,像是怕惊跑了这些山里的精灵。
中午,我们找了个溪流边休息。外婆拿出带来的米和那小罐猪油,就着溪水,用小铁罐煮了一罐油汪汪的野菜粥。那点猪油混着米香和野菜的清香,在这荒山野岭成了无上的美味。我们娘俩分着吃了,身上总算有了点热乎气。
“歇会儿,下午往那边阴坡走。”外婆指着远处一片更加茂密、光线更暗的山林,“灵芝、人参那号宝贝,就爱长在那种背阴、人迹罕至的老林子里。”
下午的路更难走了。树林密得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各种蚊虫嗡嗡地围着我们打转,赶都赶不走。
外婆的呼吸越来越重,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扁担深深勒进她的肩膀。但她一步不停,眼睛依旧执着地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片可疑的树根、岩石缝隙。
突然,她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一株枯死的老松树根部,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那枯树根部的背阴处,紧贴着地面,竟然长着一个暗红色、像漆器一样闪着油光、层层叠叠如同云朵的东西!
“灵…灵芝!”外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怕声音大了会把它吓跑!她扔下扁担,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也浑然不觉。
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又不敢碰,围着那株灵芝看了又看,嘴里喃喃道:“是…是赤芝…看这颜色,这层数…年份不浅了…山神爷啊…您真开眼了啊…”
我的心脏也怦怦狂跳,看着那个据说很值钱的宝贝,大气都不敢出。
外婆小心翼翼地拿出小锄头,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刨开周围的泥土和腐殖质,生怕伤到一点根须。花了老半天功夫,才把那株完整的、比巴掌还大的赤芝请了出来。
她用早就准备好的软布和苔藓,把它仔细包裹好,像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轻轻放进箩筐最稳妥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外婆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极度疲惫又极度兴奋的光芒,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值了…值了…这一趟…值了…”她反复念叨着,用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泪和汗。
夕阳开始西下,林子里光线迅速变暗。
外婆不敢再耽搁,强撑着站起来,重新挑起担子。那担子明显更沉了,但她挑得却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
“走!幺儿!回家!趁着天没黑透!”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和急切。
我们沿着原路往回赶。外婆的脚步更快了,那株灵芝给了她巨大的动力。我小跑着跟在后面,心里也充满了激动和希望。
也许,二舅舅的彩礼,真的有着落了?也许,外婆不用再那么愁了?
大山沉默着,用它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苦苦挣扎的人。这份沉重的馈赠,是希望,也是外婆用健康和冒险换来的又一笔血汗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