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压人。
今夜无月,墨色天幕上只几点寒星,光微弱而锐,刺不透浓重的黑。
云层低厚,偶尔蠕动,吞尽残光。
覃故大红外罩,雾霾蓝水波纹里衣,穿梭在水云间走廊直奔东南角。
距离东南角越近,那股沉闷的压抑越明显,少顷,覃故站在一个偏僻破败的院前,透过门缝里面看得里面有些不真切。
覃故推开斑驳欲坠的院门,入眼是一棵开得茂盛的梨树,树上的梨花是淡淡的粉色坠满整棵树。
覃故面不改色的迈进院里,环顾四周刚想找笼眼在哪里,霎时就一阵天旋地转。
“爷——来呀——” 清脆黏腻的声音在覃故耳边乍响,他视线模糊,但下意识地抬头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几秒过后视视线逐渐清晰。
透过帷帽轻纱碧云阁三个大字映入覃故眼帘,稍稍往上……
暮色初合,华灯已上,暖色的灯笼次将雕梁画栋的楼阁映照得朦胧而诱惑,微风拂过,空气里浮动着腻人的脂粉香与酒气,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缠绕着不绝于耳的娇声软语。
栏杆边,倚着三五成群的佳人,罗裙轻纱,在灯火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曼妙的身段。
薄薄的夏裳或水红,或柳绿,或鹅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一片片雪白的肌肤与诱人的锁骨,臂膀上挽着的轻纱。
那些女人倦懒地倚着朱漆栏杆,云鬓半偏,珠钗斜插,流苏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晃动。
前方路过的男人仰头望着倚在栏杆上的某个女子,眼里清晰倒映着灯笼的光晕和欲望。
“张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不想念奴家泡的茶么?” 一个穿着杏子红衫儿的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娇嗔地对着楼下的驻足的男人抛个媚眼。
她身旁着艾绿裙裳的女子眼里划过一抹嫉妒,掩口轻笑,声音如出谷黄莺:“李大爷,您还站在下面做什么?快上来吃杯酒,姐妹们新排的曲子就等您来听呢!”
声音嘈嘈切切,如莺啼燕啭,交织成一片柔软的网。
那男人猛地转身,覃故看着面脸通红又意动的男子,攥紧了手中的傀线,眼神有些迷离,他还没找到笼眼就被强行拉入了笼里。
看着那些团扇或衣袖轻掩半张脸的那些女人,覃故眼神瞬间变得清醒而理智。
清脆放肆的笑声再次响起,一个身着海棠红抹胸、外罩几乎透明的纱衣的女子,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毫不避讳地展示着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眼神大胆火辣,直勾勾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男人,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一点,红唇扬起,拖长了调子,那声音又糯又嗲,带着十足的钩子:
“爷——快来呀~~~”
覃故收起傀丝,抬脚进碧云阁,刚进去,脸上涂着一层厚厚脂粉,穿着红配绿衣衫,头上带着一朵俗气大红花的老鸨就迎了上来,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笑,那脸上的脂粉簌簌往下掉。
“哟!好生标致的郎君!”
戴着帷帽的覃故眸色一深,有些叹服这老鸨。自己戴着帷帽,老鸨都看不到他的脸,竟然一出口夸他俊,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老鸨夸张地扭着胯朝覃故走来,“这位郎君是头回来我们碧云阁吧?”
老鸨满面红光,手中的团扇轻点,带着几分自豪,“那郎君可是来对了。”
“我们碧云阁里的姑娘那叫一个……绝!”
阁内,暖香浮动,纱幔低垂。珠帘后隐约靡靡丝竹不绝于耳。
老鸨靠近覃故,压低声音,团扇指着远处的几个姑娘,笑意岑岑,“你瞧那弹琴的惜虞,可是我们阁里的清冷仙姝。琴艺一绝,昨儿李员外听了,可是当场褪下翡翠扳赠她呢。”
团扇又移向堂中翩跹的红影:“再看这个叫翠玉的妮子,她擅舞,跳的拓枝舞和霓裳舞可是楼里的一绝,许多人都慕名而来看她跳舞...”
“再看那边那个,”老鸨扇尖点向角落垂着湘妃竹帘的月洞门,“梳着双环望仙髻,杏子黄衫子系破裙,裙头绣着口吐珠串的螭龙的丫头,她叫惜柳,如今十四,那嫩得都能掐出水儿来。”
话落,老鸨忽地将团扇一收,眼底漾开意味深长的笑纹:“不知道郎君要点哪位姑娘作陪呢?”
空气里脂粉的甜腻香与酒水散发的酸腐搅缠一处,熏得覃故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个姑娘从身旁走过,过浓的茉莉香混着汗味钻进覃故鼻腔,让他脸色不虞。
老鸨看着就不说话,脸色还难看的覃故,又道:“郎君要是对那些庸脂俗粉不满意,不妨点个雅间坐坐,今夜我们楼里的花魁朝露可是要登台表演。”
“朝露那姑娘不是妈妈我夸大,就是在百花街这条街上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朝露还漂亮的姑娘。”
“而且她之前还是官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进楼到现在还是个雏儿,郎君不妨坐着等会儿。”
覃故感知到这个笼的笼主就在这碧云阁里,思忖了会儿,覃故在大堂内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
老鸨看着覃故留了下来,脸上笑开了花,扭着胯转身去招呼其他进来的男人。
覃故坐在角落里,透过帷帽的轻纱观察着四周的男男女女。
他感知到笼主就在这碧云阁里,但却不知道谁才是这笼的笼主,要解这个笼还有的磨。
楼里的姑娘在覃故踏进碧云阁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虽然隔着帷帽轻纱看不清覃故的脸,但周身那清寂如雪,温润似玉,威仪内敛,深不可测的气质一看就不简单。
要是能和这样的人好上一场,那楼里的姐妹岂不是要羡慕死。
于是在覃故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一边观察试图找出谁是笼主的间隙,几个青楼姑娘假装不经意路过,又假装手帕掉落,蹲下身去捡手帕的同时不经意展示鼓鼓的胸脯。
可惜覃故视线一直在寻找笼主,丝毫没注意这些姑娘的小动作。
真真是媚眼抛给熊瞎子看。
夜色如墨,华灯初上,碧云阁迎来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
淡淡的桃花香在雕梁画栋间氤氲流转,缠绕着喧哗人语与丝竹之声。
大堂与二楼围栏边早已挤满了宾客,目光皆聚焦于中央高台之上。
高台上六名清秀少女手持桃花枝翩跹起舞,一道纤影自穹顶翩然坠落。
那女子身披罗叠轻纱,玉脂般的肌肤在灯火下流转光华,水蛇腰肢轻旋间牵动满堂目光,宛若谪仙临凡。
女子足尖点地时,面纱拂过倾城容颜,惊鸿一瞥便教满阁喧嚣化作屏息的寂静。
须臾,那女子足尖甫一沾地,便似桃花逐水般旋开了身姿。
轻纱随着她的舞动荡漾开来,如烟似雾,隐约透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双臂舒展时广袖流云,回身时腰肢柔折,竟似弱柳扶风,每一步都踏在琴箫合鸣的节拍上,又每一步都踩在满堂看客的心尖上。
忽而乐声转急,她旋转愈快,裙裾飞扬间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发间珠钗坠落的刹那,她仰面折腰,墨发如瀑倾泻,而面纱竟不偏不倚仍遮着容貌,只留下一双含情目,在灯火阑珊处掠过台下众生。
乐声渐缓,她终于伏地而止。
轻纱委地,如花瓣落满身际,唯见肩头随着喘息微微起伏,肌肤沁出细汗,灯下恍若涂了一层蜜光。
满堂寂然片刻,方才爆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不愧是花魁!和那些庸脂俗粉就是天壤之别!”
二楼雕花围栏被兴奋的宾客拍得震天响。
珍珠、银锞子雨点般掷向台前,却在触及轻纱前被侍童敏捷收拢。
“这腰肢怕是能掐出水来!”二楼东厢忽响起一道倨傲的声音,锦袍公子将整锭黄金掷在案上,“一千两!今夜便让朝露姑娘卸了面纱,独为本公子舞上一曲!”
西席一位老者捻须摇头:“李世子又作孽了…”
话音未落,北面珠帘后传来玉器相击般的清冷嗓音:“两千两。请姑娘续舞半炷香。”
满堂哗然中,李世子猛地踹翻案几:“五千两!老子要当场给她赎身,纳入我府中做妾!”他醉醺醺指向台下,“这般妙人儿,合该锁在金陵别院里独给小爷跳舞!”
朝露仍保持着伏地的姿态,唯见攥着轻纱的指节微微发白。
老鸨出来打圆场,脸上堆着谄笑,手里的团扇急急摇着:“李世子息怒!朝露虽在碧云阁,却真是清清白白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这赎身的事儿,终究得姑娘自己情愿才是。”话音未落,李世子早已使了个眼色,身后小厮便快步窜到台前。
那奴才对着伏地的身影趾高气扬:“我们世子问你,可愿受千金之聘,入府做贵妾?”
朝露未抬头,只从面纱下冷冷吐出三个字:“不愿受。”
满堂霎时静得可怕。
李世子手中的白玉酒杯砰地砸在地上,碎瓷四溅:“给脸不要脸!来人——把那贱婢拖到我厢房里!”两个带刀侍卫立即冲向高台。
二楼雅座里几位老爷摇头叹息,有同是楼里的姑娘以袖掩目不敢再看。
谁不知李世子仗着贵妃姐姐的势,强占的良家女子不下十人?
就在侍卫的手即将触到朝露臂膀时,二楼西侧珠帘后忽传出一道清越嗓音:“李兄这是要强占民女?”
众人望去,但见一袭月白华服的公子轻摇折扇,面如冠玉,眉眼间却带着三分讥诮。
李世子脸色霎时青白交错,攥紧的拳头在袖中微微发抖——这位正是太后最宠爱的内侄张言蘅,去年才当街鞭笞过礼部尚书的嫡子。
张言蘅“啪”地合上折扇,笑吟吟地敲着栏杆:“听闻贵府姨娘比厨下的碗碟还多,如今连清倌人都要强抢?莫非李贵妃近日圣眷正浓,倒让李兄忘了大周律例里还写着‘强占民女者杖八十’?”
满堂宾客憋笑憋得肩头发颤。
李世子喉结滚动数次,终究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放开她。”
底下的侍卫慌忙松手,朝露踉跄跌坐在舞台边缘,轻纱彻底滑落,露出那张倾国的容颜——右眼尾竟缀着与下颌朱砂痣呼应的三瓣桃红胎记。
李世子一脚踹翻跪地奉茶的小厮,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张言蘅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那道身影,折扇轻点掌心:“有意思。”
覃故坐在角落看着这场闹剧,视线落在跌坐舞台边缘的朝露身上,眸色晦暗不明。
他觉得这个叫朝露的花魁极有可能就是这个笼的笼主。
自打进了碧云阁到坐在这角落里观察的几个时辰里,覃故看着碧云阁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但朝露一出现,覃故的直觉就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就是这个笼的笼主。
“郎君孤零零坐这许久,没有姐妹相伴,可要奴家陪郎君饮几杯?”覃故出身之际,一个身穿淡青襦裙,外罩月白纱衣,鸦青长发松松绾起,露出纤秀的颈项与玲珑锁骨的女子出现在覃故身旁。
女子腰肢被绸带轻束,显得不盈一握,裙摆曳地,隐约可见身段柔韧如柳,透着岁月静好的柔美。
覃故被她这一句唤回飘远的思绪,侧头透过轻纱看着女子,眼睫微垂,半晌做出个请的姿势。
女子见覃故答应,移步至覃故对面的空位,左手虚按右袖,右手将帕子微微一拢,侧身敛裙,背脊挺得极直,一双柔荑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腿上。
覃故倒了杯酒推至她面前,想着怎么开口打听有关朝露的信息。
那女子毫不客气端起覃故倒的那杯酒轻抿一口,随即笑道:“郎君还是第一个给奴家倒酒的人。”
覃故微微愣神,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寻常动作竟让对面女子说了这般话。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覃故不语。
那女子也不介意,似乎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转头开始说些别的:“我瞧郎君坐这几个时辰了也未曾有姐妹作陪,郎君可是没有看好的姑娘?”
“还是郎君看不上我等庸脂俗粉?”
覃故透过轻纱看着女子左手撑着桌面,脸颊微红,思忖着怎么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良久,覃故才缓缓开口:“姑娘说笑了,在下自临安游玩至此,初到此地,连日听得街巷皆传碧云阁有位舞姿惊鸿的姑娘,今日前来只为观艺。且在下家中祖训森严,断不敢行狎妓之事。”
对面的女子以袖掩唇,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郎君当真...”她眼波流转间少了几分轻浮,多了些许真切,“朝露姐姐的舞艺,确实是这淮城里独一份的”
覃故执壶斟酒,状若无意开口:“不知朝露姑娘师承何人?”
覃故端起酒抿了一口又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我们临安素以善舞者众闻名,如今更有位姑娘被誉作临安第一舞。可在下今日得见朝露姑娘之艺,方知何为天外有天。”
女子一双狐狸眼倏然亮起,笑道:“郎君好眼力。朝露姐姐本是官家千金,听说父亲在朝中官居三品。自幼习琴棋书画,后来喜舞,家中便特地请了位隐居多年的大家来教导……”
覃故指尖轻抚盏沿,轻问:“而后呢?”
“后来...”女子眼中闪过唏嘘,“她家获罪被抄,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朝露姐姐被卖到了碧云阁中。”
覃故端起递到唇边的杯子微微一顿,女子隔着轻纱看不清覃故的神色,只听见覃故一声惋惜的叹息,“可惜了......那般惊才绝艳的女子,命运竟这般坎坷。”
两人说话间,老鸨疾步而来,裙裾生风,一把将那坐着的女子拽起身来,口中厉声道:“你这小蹄子,方才老娘喊你,竟是耳聋了不成?”
女子被她扯得踉跄,身子尚未站稳,脸上却已堆起讨好般的笑,连声道:“妈妈恕罪,方才正陪这位公子饮酒,一时未曾听见。”
老鸨睨她一眼,见她这般模样,怒气稍减,语气却仍生硬:“罢了,二楼的王公子点名要你伺候,快些过去,莫让人久等。”
女子脸上笑容微微一僵,旋即低眉顺目,应了一声:“是,女儿这就去。”说罢行礼转身,匆匆离去。
老鸨这才转身看向覃故,脸上堆起一个敷衍的假笑,随后扭着胯离开。
覃故默然将杯中残酒饮尽,心中暗忖,要如何寻个机会确定朝露是不是笼主。
却不想,这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