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镇,古北口。
持续了数日的压抑对峙,终于被战争的狂潮撕碎。
黎明时分,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呼唤,响彻了清军连绵的营垒。
紧接着,是无数战鼓同时擂响,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仿佛直接敲击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参将李崇山猛地抽出腰刀,嘶声怒吼:“全军!备战——!”
城墙上,原本因连日紧张而有些疲惫的明军士卒,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绷紧了神经。
炮手们死死盯住预设的射界,火铳手检查着引药和铳子,长枪手和刀盾兵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光死死锁住关外那片如同潮水般涌动起来的黑色浪潮。
第一波攻击,并非八旗精锐,而是被驱赶在前的大批包衣阿哈和部分蒙古仆从军。
他们扛着粗糙的云梯、推着简陋的楯车,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城墙涌来。
他们的任务,是消耗明军的箭矢、炮子和体力,用血肉之躯去试探防御的薄弱点。
“稳住!放近了打!”李崇山的声音压过了城下的喧嚣。
当黑压压的人群进入百步距离时,城头令旗猛地挥下!
“放!”
砰砰砰砰——!
轰!轰!轰!
城头上,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弗朗机炮、大将军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实心铁球带着死亡的尖啸砸入密集的人群,所过之处,残肢断臂与泥土碎石齐飞,犁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胡同。
三眼铳、鸟铳爆豆般响起,铅子如同泼水般洒下,冲在最前的包衣阿哈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地倒下。
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压过了战鼓和号角。
后金军的第一次冲锋,在明军猛烈的火力下,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粉身碎骨,只在城墙下留下了层层叠叠的尸体和痛苦挣扎的伤兵。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短暂的沉寂后,更加沉重、更加整齐的步伐声响起。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和大斧、砍刀的八旗步甲。
排着严密的阵型,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踏着同伴的尸骸,稳步向前推进。
他们身后,是推着高大、坚固,甚至蒙着浸湿牛皮以防火箭的楯车的精锐。
“硬茬子来了!炮火集中!打那些楯车!”李崇山声嘶力竭地吼道。
火炮再次轰鸣,但这一次效果大减。沉重的实心弹虽然能砸碎部分楯车,但更多的则被弹开或卡住。
八旗步甲顶着箭矢和零星的火铳射击,顽强地靠近城墙。
“金汁!滚木!礌石!给老子往下砸!”
烧得滚沸、恶臭扑鼻的粪汁混合着毒药,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沾之即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巨大的滚木和石块被奋力推下,沿着云梯和人群翻滚,带起一片骨断筋折的闷响。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城墙攻防阶段。不断有悍勇的八旗甲兵冒着枪林弹雨爬上城头,挥舞着沉重的兵器与明军守卒绞杀在一起。
城墙上每一寸土地都在进行着惨烈的白刃战。明军士卒深知身后即是家园,退无可退。
在粮饷充足的情况下,同样爆发出惊人的勇气,长枪突刺,刀斧劈砍,往往需要付出两三条人命,才能将一个身披重甲的巴牙喇捅下城墙。
李崇山亲自挥舞长刀,带着亲兵队如同救火队,哪里防线告急就冲向哪里。
他的铠甲上沾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鲜血,手臂因为持续的劈砍而酸麻,但他不敢停下。
从清晨到午后,后金军发动了不下五次大规模的冲锋,每一次都投入了更多的精锐,战斗的激烈程度不断攀升。
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得几乎与墙垛等高,流淌的鲜血将土地浸染成了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和硝烟混合的气味。
后金中军大旗下,皇太极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惨烈的战场。
他身边的诸王贝勒,脸色都不太好看。明军的抵抗之顽强,火器之犀利,远超他们的预料。
尤其是那种守城时层次分明的火力配置和近乎疯狂的近战意志,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皇上,儿郎们伤亡……”一位贝勒忍不住开口。
皇太极抬手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攻城,岂能无伤亡?谢尚政,倒是给朕准备了一份厚礼。”他的目光扫过那座如同吞噬了无数八旗勇士生命的雄关,冷然道,“鸣金,收兵。”
清军如同退潮般撤了下去,留下了关城下漫山遍野的尸骸和破损的器械。
古北口城头,劫后余生的明军士卒几乎虚脱。
李崇山拄着刀,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缓缓退去的敌军,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重。
他知道,今天守住了,但代价是巨大的,城墙有多处破损,守城物资消耗惊人,士卒伤亡也不小。
而城下的敌军尸体,虽然数量远超己方,但对于拥兵数万的皇太极来说,恐怕还远未伤筋动骨。
“清点伤亡,抢修城墙,补充器械!”他嘶哑着下令,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一份沾着血污和烟尘的报捷(或者说报惨胜)文书,从古北口发出。
里面详细记录了击退敌军数次进攻,毙伤虏兵估计超过三千(其中真鞑子不下千人),但自身也付出了近八百人伤亡,以及大量物资消耗的代价。
当这份战报通过八百里加急,分别送往北京卢象升督师行辕和汉中陆铮行营时,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一场漫长而残酷消耗战的开端。
皇太极用鲜血试探出了明军的防御强度,而明军,也用自己的坚韧和牺牲,证明了这支经过整顿的边军,绝非可以轻易撼动。
然而,谁的血先流干,将决定这场国运之战的最终走向。
硝烟尚未散尽,城墙上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参将李崇山顾不上包扎自己手臂上被流矢划开的伤口,沿着垛口巡视。
他看到的,并非想象中残兵败将的颓丧,而是一张张混合着疲惫、后怕,却又隐隐带着一丝亢奋与自豪的面孔。
“娘的,这些鞑子也没传说中那么邪乎!”一个脸上沾满黑灰的火铳手一边用通条清理着炽热的铳管,一边咧嘴对同伴说道,“挨了炮子儿,一样开瓢!中了铳子,照样躺下!”
“就是!咱们这新换的‘鸟铳’,比老家伙什好使多了!
就是装填还是慢了点……”另一个铳手附和道,语气中带着对更犀利武器的渴望。
在城墙破损处,工兵和辅兵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高效地搬运砖石木料进行抢修,秩序井然,并未因刚刚经历恶战而混乱。
伤员被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抬下城墙,送往临时设立的伤兵营——那里有随军的、经过陆铮体系简单培训的医官和足够的金疮药。
虽然条件简陋,但至少不再是任其自生自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