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刚散去,副总指挥又让人把江岳叫了回来。
土坯房里烟气还没散尽,地图前的两位首长眉头依旧锁着。
副总指挥招招手,让江岳坐到炕沿上,自己拖过条板凳坐下,直接开了口,声音压得有些低。
形势比刚才说的更复杂。
他手指虚点着地图上克难坡和太原的方向。
阎老西,跟鬼子那边的代表,暗地里碰头的次数更勤了。谈什么?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啥好事。这对我们,极为不利。
他又指向北面一处中央军防区。
朱坏冰那个师,顶着中央军的名头,被阎老西卡着脖子,饿得眼发绿,可架子不倒,从不跟咱们打交道,敌意不小。
鬼子更不用提,周边小规模的偷袭、渗透,就没断过,试探咱们的反应,烦得很。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江岳脸上。
江岳,你脑子活,说说,这局面,怎么应对?
江岳心里一凛。这段历史他依稀记得,阎老西确实和鬼子勾勾搭搭。
鬼子人逼他公开投降,老狐狸不肯彻底下水,但暗中妥协、默契可不多,最后搞成了山西境内,只有八路军在真抗日,阎老西和鬼子互不侵犯甚至还偷偷做买卖的诡异局面。
这哪是三家抗日,分明是一家死战,两家看戏,还随时准备下黑手。
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
首长,咱们根据地大了,有了些不得不守的城池、厂子,像大同、小王庄。过去的打法,跳出去打,运动歼敌,现在有时候就得硬顶,这是新情况。
对待阎老西和朱坏冰这样的,我觉得,不能光讲团结,一味忍让。咱们得斗争,斗争才能求到真和平。
他目光锐利起来。
对阎老西,得用暗劲。他不是偷偷摸摸跟鬼子谈吗?咱们就想办法给他搅黄了。散出风去,就说鬼子提出苛刻条件,要吞并他的部队,或者把他手下某某将军卖了,让他们互相猜忌,这谈判就顺当不了。
甚至……可以暗示鬼子那边,就说阎老西和咱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虚虚实实,让他们谁也不敢真信谁。这水搅浑了,他才没精力立马掉头对付咱们。
对北边那个朱坏冰,他不搭理咱,咱可以先礼后兵。
派人公开联络,要求协商防区,共同抗日。
他若拒绝,道义就在咱这边,以后发生摩擦,舆论也好说话。
他若一直敌视,咱们也不能软,他敢伸手,就狠狠剁了他的爪子!
打疼一次,比谈十次都管用。
总之,眼下咱们需要时间稳固内部,发展生产。
对外,就不能怕事,该强硬强硬,该用计用计,让他们不敢轻易动弹,给咱们挤出这段宝贵时间来。
首长,用不了几个月,咱们根据地的面貌,将会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到时候,谁想再随便拿捏咱们,他得掂量掂量,有没有那副牙口!
副总指挥听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听到最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
他重重一拍大腿。
好!分析得透彻!斗争求和平用暗劲把水搅浑!说到了点子上!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显然被江岳的话打开了思路。
不能只守着老黄历过日子了。形势变了,打法也得变!既要能打鬼子的重拳,也要有对付这些背后小动作的软刀子。
他停下脚步,看向江岳,目光灼灼。
你这些想法很好。这些事情,我会安排专人办,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到扩大生产上来。
是!首长!
江岳挺胸应道,心里也有了底。
看来,接下来这晋西北的明争暗斗,要比单纯的冲锋陷阵更加复杂和惊心了。
就在江岳离开指挥部时,一架鬼子侦察机正在高空,悄悄飞越根据地。
飞行员仔细拍照着下方每一个可疑的移动目标,特别关注那些有车辆往来的路线。
这些情报将很快被送到筱冢义男的案头,为即将到来的行动提供参考。
克难坡。
二战区长官部。
窑洞里,烟气比往日更浓几分。
阎老西歪在太师椅里,眼皮耷拉着,手指却无意识地快速敲着扶手,显是心头有事。
朱参谋长垂手立在旁边,声音压得低。
钧座,筱冢义男开出的条件,还是老一套。要咱们公开通电,脱离重庆,和北平的王委员合作。允诺的,还是那空头支票,什么华北副司令长官山西自治
阎老西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讥讽。
他筱冢义男,还以为是去年光景?大同丢了,晋北八路坐大!他困守太原,攻势早没了!拿这副空銮驾,就想骗老子给他当挡箭牌?做梦!
他猛地坐直了些,眼中精光闪烁。
不过,谈,还是要谈。不能把路彻底堵死。但价码,得咱们来定!
朱参谋长微微点头。
钧座明鉴。眼下态势,确是奇货可居。只是……近来下面风声不太好。
他凑近半步,声音更低。
筱冢义男那边,怕是不只跟咱们一家谈。下面几个师长、旅长,甚至团长,据说都有人私下和鬼子那边勾勾搭搭。鬼子这手,毒得很呐!是想分化瓦解,从内部撬开咱们的墙脚。
阎老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指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
锄头尖子底下有水,算盘珠子底下有钱。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低声骂了一句,眼中闪过厉色。
查!给老子仔细查!谁屁股歪了,老子请他吃花生米!
他喘了口气,压下火,沉吟片刻。
鬼子这手,倒是提醒了咱。咱也不是没有不收礼的军官!真以为咱离了他就活不成!
钧座的意思是?
给前线部队下令!对鬼子占据的县城、据点,尤其是那些卡着咱们盐道、粮道的,给老子狠狠打几次!规模不用大,但要狠!要见血!让他筱冢义男知道,咱晋绥军的枪,还能响!
朱参谋长应道,随即又面露难色。
可是……派谁去主持这方面?既要能打,又要绝对可靠,不能真和鬼子穿了连裆裤……
阎老西眯着眼,半晌,才不太情愿地吐出一个名字。
楚云飞。
朱参谋长微微一怔。
他?钧座,他可是刚……
我知道!
阎老西打断他,语气烦躁。
他是愣了点,不懂变通,还差点让八路当枪使。但他有一点好——他绝不会真去投鬼子!这点骨气,他还是有的!
他手指点着桌面。
让他去!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告诉他,别给老子瞎琢磨,他的任务就是打!狠狠地打!打出咱晋绥军的威风来!把鬼子打疼了,打怕了,咱在谈判桌上,腰杆子才能硬!才能抬高价码!
至于私下通敌的那些烂事,
阎老西眼中寒光一闪。
让他也给我留心着!抓到一个,不用给我汇报,直接毙了!正好杀鸡儆猴!
朱参谋长心下了然。
这是要用楚云飞的悍勇和不通时务来破局。
既要敲打鬼子,也要整肃内部。
是,卑职明白。这就去安排,让楚参谋……不,让楚旅长尽快重返前线。
阎老西重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
去吧。告诉楚云飞,仗给老子打好,再出纰漏,两罪并罚!
朱参谋长躬身退了出去。
窑洞里,阎老西独自坐着,目光幽深地盯着桌上那份与日军谈判的备忘录草案。
谈判桌上,虚虚实实。
战场得失,真真假假。
这其中的火候,得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行。
他现在可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踩破了哪一个,都不行!
他捻起一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