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如同烧红的烙铁,无休无止地灼烫着这片被神明遗弃的土地。
它卷起的不只是沙砾,还有建筑物被炸毁后留下的灰色粉尘,以及某种更细微的、带着焦糊味的碎屑,那或许是木头,或许是织物,或许……是别的什么不愿深思的东西。
这些混合物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裸露的胳膊上,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感。空气厚重得如同浸透了油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力气,吸入的是浓烈到实质的硝烟味,像硫磺在喉咙里燃烧;是尘土干燥呛人的颗粒感,塞满鼻腔;还有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仿佛已经与这片土地的每一粒沙子融合在一起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甜腻而腥臭的血腥气。
它无孔不入,萦绕不散,是死亡在此地常驻的证明。
十六岁的宗羽,脊背紧紧抵着半截被太阳晒得滚烫、几乎能烙熟鸡蛋的土墙。墙体粗糙的颗粒硌着他单薄的肩胛骨,但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凝聚在他那只紧紧攥着双胞胎弟弟宗秋手腕的右手上。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僵硬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那力道之大,仿佛不是握着弟弟的手腕,而是抓住悬崖边最后一根救命的藤蔓,稍一松懈,便是万劫不复。
他们身上套着的“军服”,与其说是军服,不如说是从某个被遗弃的尸堆或垃圾场里扒拉出来的、浸透了汗渍、油污和深褐色不明污渍的破布。
布料粗糙磨损,宽大得如同戏服,空荡荡地挂在他们瘦骨嶙峋的框架上,风一吹,便猎猎作响,更显得他们像两根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怀里抱着的步枪,冰冷、沉重,金属部件上带着斑驳的锈迹和磨损的划痕,枪托上甚至有一道深刻的砍痕。
它对兄弟俩而言,不是武器,而是催命符。
如何拉开那沉重的枪栓?如何拨动那个小小的、决定生死的保险?这些知识对他们来说,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只在被推上战场前,被不耐烦的士兵粗鲁地演示过一遍,留下的只有模糊的恐惧和茫然。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原因简单、原始,带着一种被生存碾压后的卑微。
加入这支连旗帜都看不清、名号都叫不出的“队伍”,唯一的诱惑是每天能领到两块沉甸甸、颜色可疑、硬度堪比石头的压缩饼干。
偶尔,运气好的时候,或许还能分到一小勺装在脏兮兮铁桶里、黏糊糊、散发着隐隐酸馊味的豆子汤。
对于从小在饥饿的深渊里挣扎、胃里仿佛永远燃烧着一团空虚火焰的兄弟俩来说,这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就是全部的理由。
战争为何而起?正义属于哪方?敌人是谁?这些宏大的概念,距离他们太遥远了,远不如手中这块能暂时填充胃囊的硬饼干来得真实。
活着,用尽一切办法填饱肚子,保护身边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弟弟,这就是支撑宗羽全部世界的、朴素而坚固的法则。
“哥……”宗秋的声音很轻,像风中摇曳的蛛丝,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丝无法完全压抑的颤抖。
他比宗羽略高一点点,但同样的营养不良让他的身形瘦削得像两具蒙着人皮的骨架,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们吹散。
长期的饥饿和劳碌在他们脸上刻下了蜡黄的印记,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布满细小的血口。
唯有那双眼睛,是他们之间最显着的相似点,却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内核。
宗羽的眼睛,像一头被无数陷阱和猎枪逼到角落里的幼狼,充满了野性的警惕、不安分的躁动,以及一种随时准备扑咬的狠戾;而宗秋的眼睛,则像两口被遗弃在荒原深处的古井,幽深、沉寂,水面结着厚厚的冰层,将所有的情绪,恐惧、希望、甚至痛苦,都冻结在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外人窥探不到一丝波澜。
此刻,宗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死死黏在宗羽脖颈侧那道狰狞的疤痕上。那疤痕像一条紫红色的蜈蚣,丑陋地盘踞在原本还算平滑的皮肤上,即使在此时昏暗混乱的光线下,也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刺痛眼球的光芒。
那道疤,是四五年前,命运用最残忍的方式刻下的烙印。
十岁的宗羽,在一个充斥着汗臭、劣质酒精、呕吐物和暴力因子的混乱地带,像一只在阴影里求生的饥饿老鼠,铤而走险,偷了一袋被扔在酒馆后巷、已经过期发硬、边缘甚至长出了绿色霉斑的面包。
他被那个满脸横肉、眼珠浑浊、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的老板发现了。对方甚至没有一句呵斥,没有一丝警告,只是咧开一口黄牙,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残忍和漠然的笑容,然后慢条斯理地,在宗羽看来却如同慢镜头般恐怖,从腰间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看起来随时会炸膛的老旧手枪,几乎是抵着宗羽纤细的脖子,扣动了扳机。
——砰!
那声巨响,在年幼的宗羽听来,仿佛是世界崩塌的声音。
子弹没有直接命中,而是擦着他稚嫩的颈侧皮肤呼啸而过,带走了一大块皮肉,留下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创口。
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不是滴落,而是汩汩地流淌,迅速将他那件本就脏污不堪、打满各种颜色补丁的破衣服浸透、染红,变成了那种暗沉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赭褐色。
小宗秋看到哥哥像被抽走了骨头、扯断了线的破布娃娃一样,踉踉跄跄、一路滴着血跑回来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血液仿佛冻结,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声惊恐的哭喊都发不出来。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本就灰暗、残酷的世界,正在他面前分崩离析,最后的光源即将被彻底掐灭。
他以为上帝,或者随便哪个掌控他们这蝼蚁般命运的神灵,终于厌倦了观看他们无望的挣扎,要将他在这冰冷、残酷的人世间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热源、唯一的意义也彻底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