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或许是因为命运觉得他们遭受的苦难还不够分量,又或许是连死神都嫌弃他们过于卑微而不屑于收割,最终,宗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只是脖颈上永远留下了这道灼烧着他们共同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生存需要付出何等惨痛代价的丑陋印记。
宗羽猛地啐了一口,唾沫里混着刮进口腔的沙子和他自己咬破嘴唇渗出的血丝,这是他极度紧张时无意识的习惯动作。
他用那只粗糙得如同砂纸、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那不断从额头滚落、与灰尘混合成泥浆的冷汗,更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从头到脚吞噬的、名为恐惧的冰冷怪兽。
他努力地、几乎是强迫性地让自己的声带振动,发出一种试图听起来镇定、甚至带着点蛮横和满不在乎的凶狠语调:“怕个鸟,等会儿真打起来,枪一响,炮弹一炸,咱们就他妈的找个最深、最隐蔽的弹坑趴着,或者像土拨鼠一样钻到那堆废墟底下,把脑袋死死埋进裤裆里,场面一乱起来,子弹横飞,谁他妈有那个闲工夫、有那个眼神儿,来管咱们两个不起眼的小虾米?子弹这玩意儿又不长眼睛,它他妈专找那些显眼的大个儿打!”
他嘴上说得轻巧流利,仿佛经验老道,但他那只紧紧握着冰冷枪杆的右手,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僵硬得像铁钳,泛出一种缺乏血色的死白。手心里的冷汗源源不断地渗出,滑腻得几乎让他抓不稳那沉重而粗糙的枪身。
他说话时,眼神飞快地、几乎是仓促地瞥了一眼身旁弟弟那张依旧苍白如纸、找不到一丝血色的脸,心中顿时翻涌起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恶毒的诅咒,咒骂老天不开眼,咒骂那些把他们当作牲口、当作可以随意消耗的炮灰驱赶上战场的混蛋头目,更咒骂这整个操蛋的、不给人活路的残酷世道。
然而,现实的残酷与荒谬,永远能超乎最悲观的想象。
他们懵懵懂懂加入的这支队伍,根本不是什么保家卫国、有着崇高理想的正规军,而是在当地恶名昭着、连其他武装分子都鄙夷和不齿的,专干烧杀抢掠、绑架勒索、毒品交易等最肮脏勾当的地方武装之一,是游弋在战争阴影下的鬣狗和秃鹫。
这次,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或者说他们的头目利令智昏,竟然妄想挑战这片区域真正的龙头老大,触碰了对方绝不容侵犯的核心利益,直接引来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杀戮效率极高的政府正规军的血腥镇压。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毫无悬念、单方面碾压的屠杀。对方的迫击炮、火箭弹、重机枪……各种重火力如同钢铁的暴风雨,又像无形的巨犁,将这片区域反复地、残忍地耕耘、撕裂。爆炸声不再是遥远天际沉闷的雷鸣,而是近在咫尺、震得人头皮发麻、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碎裂的恐怖巨响。
每一发炮弹落下,地面都在剧烈颤抖,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弹片,如同死神的镰刀般向四周疯狂飞溅。弹片切割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声,在空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沾之即亡的死亡之网。
宗羽和宗秋所在的那支所谓的“前锋部队”,连敌人的制服颜色都没看清,就在第一波饱和性的、覆盖式的火力打击下,如同被狂风扫过的秋叶,或者被无形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凄厉的哭喊声、垂死者痛苦的哀嚎声、绝望之下发出的最恶毒咒骂声,与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交织混杂在一起,谱写成一首足以让任何幸存者灵魂永久战栗的地狱交响曲。
轮到他们这些被临时抓来充数、连枪都端不稳、纯粹是为了凑人数和当炮灰的“预备队”被驱赶上去了。
身后,是几名眼神冰冷麻木、如同机器人般、手持上了膛的自动步枪的督战队成员。他们的枪口,明确无误地、带着死亡威胁地,指着前方这些衣衫褴褛的“同伴”的后背心。
谁敢在这种时候表现出丝毫的犹豫,或者向后退缩哪怕一步,下一秒,灼热的子弹就会毫不留情地从背后射入,从前胸穿出,带走卑微的生命。
宗羽死死地咬着牙关,齿缝间已经弥漫开自己咬破嘴唇的血腥味,混合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和尘土,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他紧紧拉着宗秋的手腕,凭借着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与野狗争食所锻炼出的、如同野生动物般的生存本能,和对危险降临那种近乎直觉的敏锐感知,在横飞的枪林弹雨和不断爆炸的火光中,拼命地躲闪、狼狈地翻滚、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任何可以藏身的障碍物。
他们像两只被猎枪惊散、慌不择路的兔子,最终连滚带爬、浑身沾满泥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勉强躲进了一处由巨大混凝土碎块和扭曲狰狞的钢筋构成的、相对完好的建筑废墟后面。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胸骨,仿佛下一瞬就要破膛而出。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是吸入了烧红的炭火,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尘埃。
“哥……你的手……在抖。”
宗秋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几乎被外面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完全淹没,但他能清晰地、无法忽视地感受到,哥哥那只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冰冷得如同浸过冰水,掌心湿漉漉的全是粘腻的冷汗,并且,那只手正在不受控制地、细微而持续地颤抖着。
那颤抖,如同电流般,顺着相接触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一份与他内心共鸣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赤裸裸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