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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凡人尘骨 >   第22章 征途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官道两旁的田野覆盖着薄薄的初雪,一片萧瑟。

洛灿沉默地走着,步伐稳健有力,两年的锤炼让这具身体拥有了远超常人的耐力和速度。

军营的烙印深入骨髓,即使独行,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枯树和沟壑,带着锐士特有的警觉。

老魏头昨夜那番醉语,如同冰冷的鬼影,不时在脑海中浮现。

“冻土营练废的……苗子营淘汰的……锐士营接了任务没回来的……都埋那儿了……乱葬岗……”

那荒凉山坡上的一堆堆无名土丘,比任何残酷训练都更清晰地昭示着这条路的代价。

那些没能熬过来的人,他们的家在哪里?他们的亲人,是否还在等待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游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在洛灿心头。他摸了摸胸前包袱里给家人买的东西,那点微薄的温暖,在乱葬岗的阴影下,显得如此珍贵又脆弱。

晌午时分,风雪渐大。洛灿走到官道旁一个供旅人歇脚的小茶棚。

棚子里挤满了躲避风雪的旅人和行商,炉子上煮着滚烫的杂菜汤,热气腾腾,驱散了些许寒意。

洛灿要了一碗热汤,两个粗面饼子,找了个角落的矮凳坐下,默默地吃着。

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普通农夫的沉凝气质和背后的长刀,引来了几道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邻桌坐着两个穿着厚实皮袄、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常年在郡城和县城之间跑小生意的行商。

他们正低声交谈着,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茶棚里,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洛灿耳中。

“……听说了吗?平安县兵营后面那坡上,又新添了不少土包。”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汉子啜了口热汤,语气带着唏嘘。

“能不听说吗?前阵子给营里送柴火,绕了点路从那边过,好家伙,密密麻麻一片,看着就瘆人。”

另一个稍胖的汉子搓着手,压低声音,“听守营门的老卒嘀咕,都是些熬废了的,还有出任务折在野地里的…其实就是不行了,扔那儿自生自灭,死了就埋了算完。连个碑都没有,就插根木片,写个号数……”

“唉,这世道……当兵吃粮,脑袋别裤腰带上。能活着熬出来,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冻疮脸汉子摇头叹气,“我家那不成器的侄子,去年硬要去考什么‘苗子’,结果呢?头三个月都没熬住,让人抬着回来的,咳了半年血,去年冬天没撑过去……听说也是差点进了那乱葬岗,是家里使了钱才把人抬回来的……”

胖行商接口道,“可不是!这‘淘汰’听着文雅,其实就是个吃人的磨盘!熬成渣滓的,就丢那乱葬岗喂野狗野狼。

能磨出点铁屑的,才有资格上战场去当真正的炮灰。咱们大夏北边打得多惨啊,这点人填进去,怕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多是抱怨时局艰难、税赋沉重、行商不易。

洛灿默默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粗粝的饼子咽下。商人的话没有军营老卒的悲怆,却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的直白和麻木,反而更深刻地描绘了那幅景象。

他付了钱,重新背起行囊,踏入风雪之中。

脚步似乎更沉了。那乱葬岗的阴影,不再只是军营后的一个地名,而是具象化为一堆堆沉默的土丘,代表着无数破碎的希望和无声的消亡。

风雪弥漫,归途漫漫。当双水村那熟悉的、被白雪覆盖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洛灿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近乡情怯,混合着对乱葬岗景象的沉重,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战场的不安,让他喉咙有些发紧。

他加快了脚步。

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挂满了冰凌。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看到风尘仆仆、背着长刀的陌生年轻人,都怯生生地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灿……灿娃子?是灿娃子回来了吗?!”一个苍老而惊喜的声音响起。住在村口的七叔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自家院门探出头,浑浊的老眼努力辨认着。

“七叔公,是我!洛灿!”洛灿连忙应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和激动。

“哎哟!真是灿娃子!回来啦!当兵回来啦!”七叔公激动地拍着大腿,朝着村里高喊起来,“洛老三!洛老三家的!快出来!你们家灿娃子回来啦——!”

这一嗓子,如同在平静的雪村里丢下了一块石头。家家户户的门被推开,一张张熟悉或半熟悉的面孔探了出来,惊讶、好奇、带着善意的笑容。

“洛灿回来了?”

“哎哟,长这么高了!结实了!”

“当兵出息了啊!”

洛灿在乡亲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和好奇的目光中,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离家越近,心跳得越快。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那熟悉的篱笆小院门被猛地推开!

母亲王氏第一个冲了出来,她似乎苍老了许多,鬓角添了白发,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

她一眼就看到了风雪中走来的儿子,脚步踉跄了一下,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却发不出声音。

父亲洛老三紧跟在后,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肩膀似乎更佝偻了,脸上刻满了风霜。

他看着两年未见的儿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却迅速红了。

他下意识地搓着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哥——!”一个清脆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碎花旧棉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孩从父母身后钻了出来,是小语!

她已经十三岁了,长高了不少,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猛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洛灿的腿!

“哥!哥!真的是你!呜呜……小语好想你!” 洛小语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两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洛灿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妹妹。女孩身上带着家里灶火的气息和淡淡的皂角味,真实而温暖。

他喉头哽咽,只能用力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小语……哥回来了……哥回来了……”

王氏终于哭出声,上前一把将儿子和女儿都搂在怀里,“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让娘看看……瘦了没?伤着没?”她粗糙的手颤抖着抚摸着洛灿的脸颊、肩膀,泪如雨下。

洛老三站在一旁,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才转过来,哑着嗓子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屋!外面冷!”

小小的土坯房里,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也驱散了洛灿心头些许的阴霾。

熟悉的土炕、旧桌、墙上挂着的农具……一切都带着家的温暖气息,却又仿佛隔了一层薄纱——这两年的经历,已经让他与这个环境有了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洛灿将包袱解开,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爹,娘,这是军营发的饷银。”他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语,这是给你的。”他拿出那根廉价的木簪,还有那包捂在怀里、生怕被风雪打湿的饴糖。

洛小语眼睛亮晶晶的,接过簪子和糖,破涕为笑,紧紧攥在手里,像捧着最珍贵的宝贝。

“谢谢哥!真好看!糖好香!”

王氏看着那些银钱和东西,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你这孩子……自己留着用啊,军营里苦……”

“娘,我在营里吃穿都有,用不着。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洛灿摇摇头。

洛老三拿起钱袋,掂量了一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这两年……苦了你了。”

洛灿笑了笑,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不苦,练本事呢。爹,娘,我……我练成‘铜皮铁骨’了,还换了练内力的心法,现在也算是个……武者了。”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不想让家人担心。

“武者?!”洛老三和王氏都吃了一惊。

他们不懂武者具体有多厉害,但知道那是是能让人敬畏的存在!儿子竟然成了武者?!

“真的吗?哥你好厉害!”洛小语崇拜地看着哥哥。

喜悦的气氛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王氏抹着眼泪,赶紧去张罗饭菜,恨不得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洛小语依偎在哥哥身边,叽叽喳喳地问着军营里的事情。

洛灿挑着能说的、不那么血腥的事情讲给她听,逗得她咯咯直笑。

张先生闻讯也赶来了,看着气质沉稳、眼神锐利如刀的洛灿,欣慰地捋着胡子,“好!好!雏鹰离巢,终要展翅!军营虽苦,却是磨砺真金之地!看来学问也没全丢下,说话条理清晰多了。”

石头叔也来了,用力拍着洛灿的肩膀,感受着他筋骨间蕴含的力量,眼中精光一闪,“好小子!这身板!这筋骨!比叔当年强多了!‘铜皮铁骨’…好啊!练出气感了没?”

洛灿点点头,“刚入门,还微弱得很。”

石头叔哈哈大笑,“好!好!有盼头!比你叔强!叔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小子路还长!”

温馨的团聚时光总是短暂。省亲假只有短短两天。

第二天下午,离别的愁绪就开始笼罩这个小小的家。

王氏一边给洛灿收拾行囊,塞满了刚烙好的厚饼、腌肉、咸菜,一边偷偷抹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注意安全”、“吃饱穿暖”、“刀枪无眼”……洛老三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洛小语紧紧抱着洛灿的胳膊,大眼睛里满是不舍和恐惧,她知道哥哥又要走了,去一个很危险很危险的地方。

“哥……你一定要回来……”洛小语的声音带着哭腔,把那根木簪紧紧攥在手心。

洛灿蹲下来,看着妹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语乖,在家听爹娘的话,帮娘干活。哥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等哥再回来,给你带更好的簪子,带郡城里的点心。”

“我不要簪子点心……我就要哥平安回来……”洛小语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洛灿心中酸涩,用力抱了抱妹妹,又郑重地给父母磕了个头,“爹,娘,儿子不孝,又要走了。你们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在父母含泪的叮嘱和妹妹压抑的哭泣声中,洛灿背起行囊,挎上断水刀,毅然转身,再次踏入了风雪弥漫的归途——这一次的方向,是兵营,是战场。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母亲倚门眺望的身影,看到妹妹哭红的小脸,那沉重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开。

回到平安县城兵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营门口的气氛肃杀凝重,归营的锐士们脸上大都失去了省亲时的短暂欢愉,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沉默,甚至一丝茫然。

军营的号角声和金鼓声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铁锈味。

丙字队的营房里,气氛压抑。有人默默地擦拭着兵器,有人检查着皮甲,也有人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

张奎和他的小团体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看到洛灿进来,张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忌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战场的忐忑。

疤脸老兵走了进来,声音嘶哑,“都收拾利索!武器、甲胄、干粮袋!卯时初刻,校场集结,开拔!”

命令下达,如同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营房内只剩下金属摩擦、皮索勒紧的细碎声响。

洛灿也默默地坐下,抽出断水刀,取出一小块磨石和油布,开始一遍遍、极其专注地打磨着刀锋。冰冷的刀身映照着他沉静而锐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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