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冷漠和猜忌筑成的人墙,在灰字蝶翩然飞舞的瞬间,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烛火摇曳,映照着小光年轻而倔强的脊背,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为素不相识的老妇撑起一片干燥的天地。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地面,溅起的水花都仿佛带着不屈的温度。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撕开雨幕,步伐沉稳,没有丝毫迟疑。
他无视了周围人或惊或疑的目光,径直走到小光身边,蹲了下来。
这是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眼底的锐利仿佛能穿透这连绵的雨。
他就是追迹者。
“又一个演英雄的?小心等会儿人家家属来了,把你骨头都拆了!”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追迹者没有理会,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老妇的鼻息。
他的动作专业而冷静,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他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柔和了一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个发出讥讽声音的人,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
掌心之中,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赫然在目,像是某种古老的烙印。
“我不是英雄。”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雨声中异常清晰,“我就是个踩拍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以与小光完全一致的节奏,重重拍击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短、短、长。
仿佛一声号令,街角的排水沟里,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影蜂拥而出。
它们并非寻常的虫豸,身体节肢分明,移动时竟毫无声息。
它们是节奏虫,城市脉搏最忠实的听众。
转眼间,这些节奏虫便在老妇周围盘旋成一个完美的圆环,虫身微微震动,散发出一种肉眼难辨的能量场,将不断落下的雨滴隔绝在外。
人群彻底陷入了死寂。
眼前的一幕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那只诡异的蝴蝶,这些从阴沟里涌出的怪虫,还有那神秘的节拍……这不再是他们熟悉的碰瓷剧本,而是一场无法理解的诡异仪式。
“让一让!让一让!”又一个声音响起,阿续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
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上沾满了水汽,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重的、没有封皮的册子。
他看到被众人和节奏虫环绕的老妇,看到用后背挡雨的小光,看到掌心带疤的追迹者,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明亮。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迅速翻开怀中的册子,撕下一页崭新的、完全空白的纸,小心翼翼地垫在了老妇的头下,让她不必再枕着冰冷的地面。
做完这一切,阿续高高举起了那本册子,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周围所有麻木的面孔大声宣告:“【有人为陌生人挡雨】——我记下了!”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本册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移开了视线。
他们脸上的讥讽和冷漠,在这一刻被一种名为羞愧的情绪所取代。
人群的沉默中,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默默地脱下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体温的外套,轻手轻脚地盖在了老妇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小光,又看了一眼追迹者,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对着身旁的金属栏杆,也轻轻拍了三下。
同一时间,远离城市喧嚣的入海口,一艘破旧的渡船在翻涌的灰浪中起伏。
言辙坐在船舷边,手中捧着一本被水汽浸得有些发皱的旧相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极其模糊的背影照片,照片下方的标注原本是一个潦草的问号,此刻,那个问号已被一道决绝的横线划去,旁边用一种清秀而坚定的笔迹,写上了两个字——言辙。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字,眼神复杂难明。
他合上相册,递给了身旁的苏沁。
“他们连我的脸都不记得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可还在踩拍。”
苏沁接过相册,没有说话。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言辙,然后转身,将这本承载着记忆与身份的相册,轻轻放入了汹涌的海浪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相册并未如预想中那样被浪花吞没,而是平稳地漂浮在水面。
紧接着,无数节奏虫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像一个活生生的浮舟,将相册稳稳托起,随着潮水的方向,缓缓地、坚定地漂向那座灯火朦胧的城市。
菜市场的角落里,那股由烛火、节奏虫和人心汇聚的暖意,终于穿透了死亡的阴冷。
老妇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围在周围,或关切,或愧疚,或惊奇。
她虚弱地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是……是谁救的我?”
没有人回答。
小光默默地收回了后背,追迹者收回了目光,阿续合上了他的册子。
追迹者将那支燃烧到一半的蜡烛移到老妇的手边,低声说:“火,是你自己暖回来的。”
老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她颤抖着伸出手,仿佛被那跳动的火焰所吸引,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温暖的光芒。
一股久违的生命力,顺着指尖流遍全身。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像是遵循着某种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下的地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嗡——!
一瞬间,整条街道,所有盘旋的、静止的节奏虫,在同一时刻发出了轻微的共振。
那是一种回应,一种确认,一种跨越了时间和记忆的归属。
子夜时分,持续了数日的暴雨终于停歇。
言辙与苏沁并肩立于船头,遥望着远方城市重新亮起的万家灯火。
老渡佝偻着身子,从船舱里走出来,声音苍老而平静:“最后一程了。”
言辙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无垠的海面。
那本相册,在节奏虫的护送下,已经漂至了城市的岸边。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在沙滩上发现了它。
她还太小,看不懂封面上那两个复杂的字,但她似乎能感受到这本旧相册里蕴含的某种力量。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将自己灯笼里的小蜡烛取出,小心翼翼地插在相册的封面上,然后用火柴点燃。
就在烛火亮起的那一刹那,沙滩上湿润的静语沙开始无声地流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
它们汇聚、成形,在相册旁边的沙地上,清晰地浮现出三道并列的短痕。
片刻之后,又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无人察觉的海底最深处,最后一个古老而悠长的低语,随着洋流缓缓扩散开来:【拍子,是活人的呼吸。】
城市的天际线上,那片由钢铁与玻璃构成的森林,正闪烁着无数繁星般的光芒。
这片璀璨的光海,是人类文明的骄傲,是黑夜中永不熄灭的太阳。
然而此刻,这片看似坚不可摧的光明,却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显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脆弱。
它那稳定跳动的电流脉搏,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一个被遗忘的、截然不同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