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隔离室是月球基地最“干净”的地方——这里的“干净”指的是灵能真空。四壁、地板、天花板，全部镀了七层掺了曦曜合金的铅灵涂层，连空气都被特殊磁场过滤过，确保一丝灵能波动都漏不出去。
可现在，那块躺在隔离台中央的碎片，正在发光。
不是稳定的光，而是一明一暗的脉动，像心跳。
“频率多少？”林砚隔着观察窗问。
技术员盯着仪器，声音发紧：“每分钟17次，非常规律。但这不是信号发射——我们检查了所有波段，没有检测到任何外泄。它更像是在……自检？或者储能？”
“储能干什么？”
没人能回答。
隔离室里，根须的投影正悬浮在碎片上方。他闭着眼睛，淡绿色的灵能丝线从指尖延伸出来，在碎片周围编织成一个复杂的球状网络——这是绿茵联盟的“生命共鸣感知”，能探测物体的深层灵能结构。
十分钟后，根须睁开眼睛，脸色很难看。
“它在吸收背景辐射。”他说，“不是灵能，是宇宙背景辐射里的微能量。虽然很慢，但确实在吸收。而且……”
“而且什么？”
“它的内部结构在变化。”根须调出感知数据，投影出一个不断旋转的碎片三维模型，“看这里，这个蜂窝状结构的最深处，有一个微小的、正在成型的‘种子’。它在自我复制。”
观察室里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自我复制？！”张承志差点跳起来，“意思是它会自己长大？”
“不会长得太大，但会分裂出更小的子单元。”根须的声音充满疲惫，“这是一种‘播种’机制。当碎片被带到灵能富集区——比如一个文明的母星——它会缓慢吸收能量，分裂出数十甚至数百个纳米级的子信标，然后通过大气循环或水源扩散到整个星球表面。到时候，要清除就几乎不可能了。”
林砚盯着那个旋转的模型，脑子里飞快计算。
碎片被年轮保存了三年。三年里它发送了三十六次信号，但同时也一直在吸收能量，只是之前能量来源是年轮身上烙印的泄露，速度很慢。
现在，烙印被压制，碎片进入了灵能真空环境，于是它切换到了备用模式——吸收宇宙背景辐射。
“它需要多少能量才能完成第一次分裂？”
根须计算了几秒：“按照现在的吸收速度……大约需要两个月。”
“然后呢？分裂出的子信标会立刻激活吗？”
“不会。子信标需要母体碎片提供‘唤醒脉冲’。而母体碎片的唤醒条件……”根须看向林砚，“可能是特定频率的灵能刺激，也可能是收到来自‘清道夫’的远程指令。我们不知道。”
林砚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所以这就是清道夫的真正手段——他们根本不需要俘虏合作，只需要让俘虏带着碎片“无意中”落到一个文明手里。碎片会自动潜伏、生长、扩散，等到时机成熟，或者收到指令，就会瞬间激活，把整个星球变成一个闪亮的灯塔。
而人类，差点就中招了。
“立刻停止所有碎片研究。”林砚下令，“所有接触过碎片的人员进行全身灵能扫描，确认没有子信标附着。然后，把碎片转移到‘绝对零度灵能抑制场’——用液氦冷却到接近绝对零度，降低它的原子活动，看能不能延缓分裂。”
“那两个月后呢？”技术员问。
林砚没回答。
两个月，正好是清道夫可能抵达的时间窗口的上限。
太巧了。
巧得像精心设计好的倒计时。
共同体紧急峰会是在地球同步轨道的“昆仑”空间站召开的，但气氛比在月球基地时还糟。
这次来了更多代表——不止十七个核心成员国，还有三十多个观察国，以及“薪火计划”的各国科研代表。圆形会议室里挤了上百人，全息翻译光幕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
而分歧，在会议开始五分钟后就爆发了。
“我再说一遍！”印度代表拍着桌子，“我们要求立即公开所有关于绿茵联盟的情报，包括技术、威胁评估、以及那块碎片的完整数据！这是全人类的事，不是几个大国关起门来就能决定的！”
“公开然后呢？”欧罗巴代表冷笑，“让全世界恐慌？让股市崩盘？让每个国家都开始囤积物资、关闭边境、甚至互相猜忌？”
“那也比被蒙在鼓里等死强！”
“蒙在鼓里？我们不是在定期通报——”
“通报的都是过滤过的信息！”非洲联盟的代表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灵能沙化的真相是什么？那块碎片到底有多危险？清道夫什么时候会来？你们给过我们准确答案吗？没有！只有‘正在评估’、‘有待确认’、‘建议保持冷静’！”
他环视会场，眼睛通红：“我们的国家在挨饿，农田在沙化，人民在质问我们这些当官的到底在干什么。你们知道我们每天收到多少抗议信吗？知道有多少人开始相信‘外星人和大国勾结要牺牲小国’的阴谋论吗？信任已经崩了，各位！”
会场里嗡嗡作响。
林砚坐在龙夏代表团的席位里，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旁边坐着龙夏那位中山装老人——代号“钟山”，是共同体里少数能镇得住场的人物。
钟山一直闭目养神，直到争吵声稍微平息，才缓缓睁开眼睛。
“说完了？”他的声音不大，但传遍了整个会场。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那就听我说几句。”钟山站起身，慢慢走到会场中央，“首先，我理解各位的焦虑。威胁是真实的，时间是不足的，而我们内部的协调……确实出了问题。”
他顿了顿。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国要‘隐瞒’信息？不是因为傲慢，不是因为自私，而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全部答案。”
会场里一片寂静。
“绿茵联盟的幸存者给了我们情报，但那些情报本身就有矛盾，有缺失，甚至可能有陷阱。”钟山调出一份数据，“比如，他们说清道夫最多半年抵达。但这个‘半年’是基于碎片信号的传播速度，假设接收方在柯伊伯带外围。但如果接收方本来就在更近的地方呢？如果它们早就派了侦察舰潜伏在太阳系呢？我们不知道。”
他又调出另一份报告。
“再比如，他们说生命灵能技术能修复沙化。我们试了，有效，但修复速度只有沙化速度的三分之一。为什么？因为地球的灵能环境和绿茵联盟不同，技术需要适配。适配需要时间，而时间，是我们最缺的东西。”
钟山环视会场。
“所以，我们不是在隐瞒，而是在争取时间——争取在恐慌爆发前，找到至少一部分解决方案。争取在分裂发生前，让人类还能保持最低限度的团结。”
他看向印度代表：“你要完整数据？可以。但数据包有十七个t，里面包含三千多个未经验证的假设、五百多处矛盾点、以及一百多个‘可能’、‘或许’、‘有待观察’。给你，你能在三天内做出正确判断吗？”
印度代表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不是拿着刀枪的野蛮人。”钟山继续说，“是能在星海中航行的文明，是懂得设陷阱、玩心理战、利用弱点的猎手。如果我们自己先乱了，那根本不用等它们来，我们自己就把自己灭了。”
会场里有人低头，有人沉思，但也有人不服。
“那您说怎么办？”巴西代表问，“继续等大国给我们‘过滤过’的信息？继续让我们的人民在无知中焦虑？”
“不。”钟山说，“从今天起，成立‘透明化工作组’。每个成员国派两名代表加入，有权调阅所有非绝密资料，但必须签署保密协议——在信息被验证前，不得公开传播。同时，成立‘危机应对快速决策委员会’，由十七个核心国各出一人，在紧急情况下可以绕过常规流程，直接做出防御部署。”
他顿了顿，补充道：“委员会的决定需要至少十二票赞成，且不能有反对票——弃权可以，反对不行。这是为了保证效率，也为了防止一国独断。”
这个提议让会场再次骚动起来。
“那大国岂不是还是占优势？”
“投票权按人口基数加权。”钟山早有准备，“但不是完全按人口，还要综合考虑科技贡献、军事能力和资源储备。具体算法由工作组在一周内制定。”
争论又开始了。
林砚坐在台下，看着钟山在人群中周旋，忽然觉得很累。
他知道钟山在尽力弥合裂缝，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补不回去了。
会议进行到第四个小时，最危险的提议终于被摆上台面。
提出的是一个小国代表——塔希提群岛，人口不到二十万，在共同体里几乎没存在感。但此刻，他们的代表，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用颤抖但清晰的声音说：
“我提议……我们应该主动联系更高等的文明，寻求庇护。”
会场瞬间安静得可怕。
“你说什么？”俄罗斯代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主动联系。”塔希提代表重复，“既然清道夫和收割者这么可怕，那我们为什么不找比它们更强大的文明？曦曜文明不是留下了很多星图吗？那些星图上标主的其他文明，总有一个是友善的吧？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技术、资源，甚至……领土使用权，换取它们的保护。”
疯了。
这是林砚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美利坚的沃尔科夫将军声音冰冷，“向未知文明暴露我们的位置，祈求庇护？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那等清道夫来就不是自杀吗？”塔希提代表反问，“至少主动联系，我们还有选择的机会。可以筛选那些名声好的文明，可以先发送试探信号，可以——”
“可以让我们死得更快。”林砚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绿茵联盟的下场你没看到吗？他们就是试图和高等文明交易，才引来了清道夫！在深空里，暴露位置等于把脖子伸到别人刀下！”
“但曦曜文明不是保护过初级文明吗？”
“曦曜已经灭亡了！”林砚声音提高，“而灭亡它们的就是掠星者！现在你能保证，我们要联系的‘高等文明’，不是另一个掠星者？或者不是掠星者的附庸？甚至不是伪装成友善的捕食者？”
他调出曦曜数据库里的一段记录。
那是曦曜灭亡前最后接收到的信号，来自一个自称“庇护者联盟”的文明。他们承诺为曦曜提供安全星域，条件是共享所有科技和人口数据。曦曜差点就信了，直到一位潜伏的间谍传回真相——“庇护者联盟”就是掠星者的一个分支，专门用这种方式诱捕高级文明。
记录的最后，是曦曜领袖的遗言：“深空中，没有免费的庇护，只有标好价的陷阱。”
会场里鸦雀无声。
塔希提代表脸色苍白，但还在挣扎：“那难道我们就只能等死吗？靠自己？我们连太阳系都还没完全走出去！”
“所以我们要加速走出去。”林砚深吸一口气，“‘薪火二号’的设计方案已经完成，那是能搭载五千人的大型移民舰。我们可以建造更多，但不是用来逃亡，是用来分散风险——把文明的火种撒向不同方向，这样就算地球失守，人类也不会灭绝。”
“那留在地球的人呢？”
“我们会战斗。”林砚的声音斩钉截铁，“用我们所有的技术，所有的智慧，所有的勇气。而且，我们不是完全没有胜算——清道夫只是侦察单位，不是主力。如果我们能在它们发出求救信号前消灭它们，收割者可能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轻巧！”另一个小国代表站起来，“打仗要资源，要技术，要人！我们这些小国有什么？连一艘像样的战舰都造不出来！”
“所以共同体才要团结！”林砚几乎在吼，“大国出技术，出资源，小国出人力，出场地。我们已经在布设太阳系预警网络，在研发行星级灵能屏障，在设计新的武器系统。但这些需要时间，需要所有人的配合，而不是内讧和自我放弃！”
他环视会场，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我在这里承诺：龙夏会公开‘薪火一号’的所有非核心技术，供各国学习借鉴。我们会派遣技术团队帮助各国建设基础防御设施。我们也会把绿茵联盟提供的修复技术无偿共享，解决灵能沙化问题。”
顿了顿，他补充道：“但前提是，所有人都要签署《太阳系防御与文明延续联合宣言》——承诺不主动暴露坐标，不私下接触未知文明，不放弃任何成员国，不停止探索和准备。”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钟山缓缓站起身。
“投票吧。”他说，“赞成林教授提案和宣言的，举手。”
第一秒，没人动。
第二秒，龙夏、俄罗斯、欧罗巴的代表举起了手。
第三秒，美利坚的沃尔科夫将军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手。
接着，一个接一个，手举了起来。
最终，十七个核心国全部赞成。观察国中，有超过三分之二也举了手。
塔希提代表看着周围，最后，颤抖着，也举起了手。
“决议通过。”钟山宣布，“从今天起，人类进入隐性备战状态。愿我们……能活下去。”
会议结束后，林砚在走廊里被叫住。
是沃尔科夫。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沃尔科夫看着他，“是真心的？龙夏真愿意公开技术？”
“部分技术。”林砚纠正，“核心动力系统和武器系统不行，但基础框架和设计思路可以。而且，我们会提供培训。”
沃尔科夫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
“我以前觉得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说，“现在觉得，你是个赌徒。赌人类在绝境中能团结，赌那些小国不会背后捅刀子，赌我们自己能在几个月内造出能对抗星际文明的防御体系。”
“那你赌不赌？”林砚问。
沃尔科夫没直接回答。他看向窗外，地球正在缓缓旋转。
“我女儿今年八岁。”他忽然说，“她喜欢看星星，说长大了要当宇航员。每次开视频，她都问我：‘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月亮上玩？’”
他转过头，看着林砚。
“所以我必须赌。赌赢了，她就能在和平的星空下长大。赌输了……”
他没说完，但林砚听懂了。
两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钟山的助理过来叫林砚。
“教授，‘方舟计划’加速方案已经整理好了，需要您确认。”
林砚点点头，最后看了沃尔科夫一眼，转身离开。
走廊尽头，苏晓正等在那里——她是跟着学院代表团来参加会议的，刚才一直在旁听席。
“老师。”她小声说，“那个宣言……真的能约束所有人吗？”
“不能。”林砚实话实说，“但至少，它给想团结的人一面旗帜，给想背叛的人一道枷锁。在深空里，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苏晓咬咬嘴唇：“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回月球基地。”林砚说，“你的‘灵能迷彩’研究，现在是最高优先级。我们要在清道夫来之前，给地球披上一层隐身衣。”
“可是时间——”
“所以你要更快。”林砚拍拍她的肩膀，“苏晓，人类现在就像在黑夜中走钢丝的人。你的研究，可能是我们脚底下唯一的那根绳子。”
苏晓用力点头，眼神里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需要的坚定。
当晚，月球基地的通讯中心收到了一段来自地球的加密信息。
发信方是塔希提群岛政府。内容很短：
“我们赞同宣言，但我们需要实质帮助。我国有三处灵能沙化严重地区，民众开始恐慌性迁徙。能否优先派遣修复团队？另外，关于主动联系高等文明的提议……我们不会再提，但希望共同体能考虑‘火种计划’的公平性——小国也应该有登船名额。”
林砚看完，沉默良久。
然后他回复：“修复团队三日内抵达。火种名额按人口、贡献和风险评估综合分配，细则两周内公布。”
电击发送后，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画面：恐慌的人群，枯竭的土地，仰望星空的孩子们，还有……正在黑暗中悄然靠近的、冰冷的机械眼睛。
时间，时间，时间。
人类最缺的东西，正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而他能做的，只有把手里所有的牌，一张一张打出去。
赌一个可能根本没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