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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村的老槐树刚抽芽,林仲秋踩着带泥的布鞋进了村。

帆布包角沾着省城的煤烟子,怀里却揣着油纸包——里面是给娘和弟妹留的糖糕,还有本磨掉角的《染织大全》,书脊上用红笔写着“福宝存”。

村口打谷场比去年闹热多了。新盖的织布车间烟囱冒着白汽,“哐当哐当”的机器声能传到二里地外。

几个妇女蹲在墙根搓棉线,看见林仲秋,手里的线轴都忘了转:“小花回来啦?听说你在省里教师傅们织布呢!”

“婶子们好。”林仲秋笑着应,眼睛却被车间门口的身影勾住了——赵福宝穿件新做的蓝布褂,头发梳得光溜,正指挥俩姑娘搬棉纱,嗓门亮得像铜铃:“轻点放!这是省城捎来的‘水显纹’专用线,一根能值俩鸡蛋!”

听见动静,她回头瞧见林仲秋,脸“唰”地红透,手里的棉纱差点砸脚,颠颠跑过来,搓着衣角小声说:“小花姐,你咋不提前说?我去公社接你啊。”

“想给你个惊喜。”林仲秋掏出那本书,“里面有新染色方子,比咱现在的草木染多三成亮色。”

赵福宝接书时手都抖,指尖在“染织大全”四个字上摸了又摸,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张师傅说,这批货交了就给我涨工资!我能给孤儿院的妹妹们买新课本了。”

“那得好好学。”林仲秋拍她胳膊,“我先看娘去,回头听你讲新花样。”

家里的土坯房翻新了,屋顶换了新茅草,窗户糊着雪白的纸,贴着丫丫画的小人——脑袋大身子小,手里还举着。

赵秀兰坐在炕头纳鞋底,看见林仲秋,针线“啪”掉在炕上,眼圈一红:“死丫头!可算回来了!”

“娘,我回来了。”林仲秋扑过去抱她,发现娘的腰直了些,咳嗽也轻了,“身子好多了?”

“好多了!”赵秀兰抹着泪笑,“王婶天天送鸡蛋,建军寄的药也管用,你看我这气色!”

她拽林仲秋看炕桌上的信,“你哥考上京城的大学了!学法律,以后能当法官!”

信纸字迹遒劲,大哥说放暑假带她去看天安门,还想学“水显纹”——“懂点织户的难处,将来断案子才不偏”。

林仲秋看着信,心里像揣了块热红薯,暖得发胀。

柱子和丫丫背着新书包闯进来,看见林仲秋,书包往地上一扔就扑:“姐!带糖糕没?”

“带了带了。”林仲秋打开纸包,看着俩娃吃得满脸糖霜,想起刚找到他们时瘦得皮包骨的样,眼眶又热了。

夜里,王婶带妇女们来串门,手里捧着新织的“水显纹”样品——淡粉底色上绣着桃花,蘸水后花瓣边缘突然晕出圈浅金,像沾了晨露。

“这是福宝想的招,浆水里加了桃花粉和金箔碎。”王婶笑得满脸褶子,“县城供销社要订一百匹,给姑娘们做嫁妆呢。”

林仲秋摸了摸纹路:“能卖上价!福宝这手艺,能当师傅了。”

赵福宝红着脸低头,手里的线轴转得飞快:“都是小花姐教的……”

“是你自己肯学。”林仲秋望着她,想起这姑娘以前偷鸡摸狗的样,还特爱吸旁人气运,可能不是她自主故意吸,但既得利益者是她,再看现在低头算染剂比例的认真劲儿,心里叹——人啊,走对了道,日子总会慢慢亮起来。

没过几天,大哥赵建军回来了。

校服洗得发白,帆布包塞满书,晒黑了却更挺拔。

兄妹俩坐在老槐树下,他讲京城的图书馆有多气派,她讲苏红织的“水显纹”在省里拿了奖。

“哥,咱村以后能盖个大纺织厂不?”林仲秋望着麦田,“用自己种的棉花,织出的布自己染,卖到全国各地去。”

“能!”赵建军眼里闪着光,“我毕业了回县城当法官,帮咱村织户维权,谁也别想欺负咱。”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

初夏,李梅妹来了。

她如今兼着省轻工业的联络员,穿件浅灰列宁装,头发剪得短,更显精神。

“来矿区考察,特意绕过来的。”她掏出台收音机,“给车间听新闻用,学新政策才好做买卖。”

“李同志快来看!”林仲秋拉她进车间,“按你说的加了防护罩,再没人被针扎手了。”

车间里二十多台机器转得欢,赵福宝正调染缸,看见李梅就喊:“尝尝我泡的桃花茶!用‘水显纹’下脚料腌的,可香了!”

李梅妹喝着茶,看着忙碌的妇女们笑:“真好,以前来这儿还是荒地呢。”

她晃了晃手里的订单,“省外贸局托我来的,外国专家喜欢民间手艺,这‘水显纹’正合适,接不接?”

“接!”张师傅笑得合不拢嘴,“小花,你可得好好设计,给咱村长脸!”

林仲秋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懂了——幸福就是在乎的人都在身边,做的事能让大家过得更好。

就像“水显纹”,平时是朴素的暖白,遇水才露出藏在经纬里的绚烂,那是日子一点点熬出来的亮色。

秋收前,赵建军带大学同学来了。

都是戴眼镜的年轻人,背着画板相机,要给“水显纹”画新图样。

他们在村里住了半个月,跟着搓线、学染色,临走画了厚厚一叠:麦田里的稻草人、槐树上的喜鹊、柱子丫丫追蝴蝶跑的样。

“这图样太接地气了!”县城供销社的人来看了,当场订五百匹,“准能卖疯!”

赵福宝拿着图纸眼睛发亮:“小花姐,我想绣咱村的老槐树,能行吗?”

“当然能。”林仲秋教她在浆水里加槐树叶汁,“这样织出来的树影,遇水会变浅绿,像春天刚发芽的样。”

赵福宝学得认真,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洞,吮吮伤口又接着织。

入冬,村里纺织厂评上“省先进集体”,金灿灿的牌匾挂在车间门口,比谁家春联都亮。

赵老太拄着拐杖来瞧,盯着赵福宝手上的茧子——那双手以前偷东西时总攥着拳头,现在却能捏着细如发丝的金线。

她想起这丫头小时候总抢别人的窝头,其实是自己总把干粮藏给孙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下。

“这丫头,总算走上正道了……”赵老太抹着泪。

赵福宝听见了,端杯热水过来:“奶,以后别藏粮食了,家里够吃。”

赵老太愣了愣,接过水杯,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哎,奶奶知道错了……”

年底,大哥带了好消息:“乡村织户法律援助站批下来了!在县城司法局旁边,以后咱村人遇着合同纠纷,不用跑断腿了。”

他笑着补充,“我请了李同志当顾问,她路子广,能帮咱联系销路。”

林仲秋看着大哥意气风发的样,再看车间里赶订单的赵福宝,炕头上给孩子讲故事的娘,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的故事,已有了最圆满的结局。

除夕夜,全村人聚在打谷场吃年夜饭。

新做的“水显纹”桌布铺了满地,蘸着雪水,显出层层云纹花影。

赵福宝唱了首孤儿院学的歌,跑调跑得厉害,可没人笑,连最严肃的张师傅都跟着打拍子。

林仲秋坐在娘身边,捧着热米酒,看远处烟花在夜空炸开,映在每个人笑脸上。

赵建军举着酒杯走来,身后跟着赵福宝和柱子、丫丫。

小家伙们手里拎着“水显纹”边角料做的灯笼,映得小脸通红。

“姐,新年快乐!”大哥声音响亮,“明年,咱把纺织厂开到县城去!”

“好!”林仲秋笑着举杯,米酒的甜香混着烟火气,在冬夜里散开。

远处的织布车间里,机器静静立着,像在回味一年的忙碌。

月光透窗照进去,落在刚织好的“百鸟朝凤”上,凤羽仿佛轻轻颤动,带着所有关于温暖、成长和希望的故事,驶向新的春天。

开春的雨下得黏糊糊,打在纺织厂玻璃窗上,像给机器蒙了层纱。

林仲秋站在回廊里,看赵福宝带着姑娘们跟新电动织机较劲——这批家伙是去年利润换的,滚筒转得比老款快三成,缠的棉纱泛着珍珠白,是村里新收的棉花弹的,绒头足得很。

“小花姐,你看这张力中不中?”赵福宝隔着雨帘喊,扳手转得飞快,蓝布褂袖子挽到肘弯,露出小臂上淡粉色的疤——去年冬天染坊炉子倒了,火星子溅到棉纱堆上。

她抱着浸了染料的棉纱往外冲,胳膊被燎了片疤,现在姑娘们总说:“这疤比花好看,是福宝姐的勋章。”

林仲秋走过去,指尖搭在震动的滚筒上:“再松半格。”

她摸了摸潮乎乎的棉纱,“天阴着,线受潮变重,太紧容易断。”

又指了指机器铭牌,“省城师傅说这电动织机的电子提花针准得很,能把明矾浆水线按花样排得整整齐齐,比手工织的花纹边缘利落三成。试织时咱用桑蚕丝当经,棉纱当纬,保准‘水显纹’遇水更透亮。”

“中!”赵福宝眼睛亮得像雨里的星星,转身冲姑娘们喊,“下午学提花针法!谁学不会,今晚张师傅蒸的红糖馒头,就归我独吞!”

姑娘们笑着扔线轴砸她,车间里的雨声都带上了甜味。

林仲秋望出去,远处麦田被洗得发绿,去年栽的桑树抽出嫩芽——是她跟蚕种场要的苗,等桑叶长起来,就能自己养蚕缫丝,不用再花高价买丝线了。

“小花!”王婶披着蓑衣闯进来,举着封信在雨里晃,“京城来的!建军寄的!”

信封盖着“北京大学”的邮戳,边角泡得发皱。

林仲秋拆开,大哥的字比以前遒劲:“小花,我在学校办了‘乡村织锦义卖会’,你的‘水显纹’被老教授看中了,说想推荐给国家礼品厂。要是成了,咱村的布能走出国门……”

信末画了个歪笑脸,说暑假带教授回村,让她备好新花样。

林仲秋把信按在胸口,雨珠顺着睫毛滚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

雨刚停,李梅就踩着泥路来了。

军绿色胶鞋裹着泥,帆布包鼓鼓囊囊,往桌上一倒,滚出几瓶进口染料:“地质队朋友带的,说能染‘极光色’,试试融到‘水显纹’里?”

赵福宝举着银蓝色染料对光看:“这色儿!织在凤凰尾羽上,遇水准像落了星星!”

“正想这个。”林仲秋翻出大哥寄的教授手稿,上面画着浴火的凤凰,“老教授说,要把‘涅盘’的意思织进去,送给外国友人,让他们瞧瞧咱中国手艺。”

李梅凑过来看,突然指凤凰翅膀:“加道金线试试?我认识兵工厂的人,能弄来细如发丝的黄铜线,软得能缠指,还不褪色。”

“那可太好了!”林仲秋翻出染料配比表,“福宝调浆时加两滴银蓝,我去煮金线——用桑蚕丝裹三层,保准又韧又亮。”

赵福宝调第一缸银蓝染料时手一抖,倒多了半瓶,染出的棉纱黑沉沉像墨团。

她急得直跺脚,林仲秋往缸里掺了三倍清水,又丢了把槐树叶煮,水才慢慢透出虹彩——“你看,手艺就是在错里磨出来的。”

灶膛火苗“噼啪”响,李梅添柴时说:“上次铁矿那事,多亏你看出篡改的零,我现在升副所长了,以后给你们弄钢材,进价!”

“那可得给够数。”林仲秋正裹金线,指尖捏着细如牛毛的黄铜丝,“张师傅说要再添十台织机,明年好扩厂。”

“包在我身上!”

赵福宝突然“哎呀”一声,染液溅在手上,慌忙去擦,却见银蓝遇手温变成淡紫。“小花姐!你看!”她举着手跳。

林仲秋眼睛一亮:“温变的!正好绣凤凰肚子,手摸上去变色,像有体温似的!”

三个人对着染缸笑,灶火映得脸通红,倒比染料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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