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之上,蔡琰指尖流转出的琴音,并非寻常闺阁中柔靡的曲调,亦非单纯追求清雅的古谱。
其声初起,幽咽苍茫,如孤鸿掠过长空,带着无尽的寂寥与辽远;
旋即转为沉郁顿挫,似有千钧重压于弦上,每一个音符都蕴含着决绝的悲愤与不屈的意志。
这旋律,隐约带有后世才臻于完善的《广陵散》的风骨,在此刻经由重生之魂奏响,音韵间自有一股刺韩报烈、孤勇抗争的凛然之气,与眼前危局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共鸣。
这超乎时代、充满力量的乐音,如同无形的屏障,让堡外黄巾前锋骑兵们面面相觑,胯下战马亦不安地刨着蹄子。
为首的稗将王虎,是个凭一股悍勇搏上位的头目,听得这琴声,只觉得心烦意乱,又见堡门大开,墙头空荡,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直娘贼!装神弄鬼!定是城中无兵,故弄玄虚!儿郎们,随老子冲进去,活捉那弹琴的小娘皮,堡中财货女子,任尔等取用!”
“王头领不可!”旁边一个被裹挟入伍、曾做过郡府书佐的中年人急忙拉住他的马缰,此人略通文墨,见识稍广。
他脸色发白,急声道:“头领明鉴!此事大悖常理!蔡家是海内名门,其女蔡琰素有才慧之名,岂会自寻死路?如此大开城门,必有诡计!您听这琴声,非是靡靡之音,内蕴金石杀伐之气,绝非寻常!只怕……只怕是效古之疑兵,诱我深入啊!林深草密,恐藏弓弩!”
王虎虽莽,但“疑兵”、“弓弩”还是让他心头一突。
他环视四周,开阔地虽利于骑兵冲击,但两侧山势逶迤,林木森森,若真有埋伏,冲进去便是活靶子。
他想起波才渠帅的严令,此行为的是速取陈留就粮,若在此折损人马,恐难交代。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望楼琴音再变!旋律愈发激昂慷慨,如银瓶炸裂,水浆迸溅,又如铁骑突出,刀枪铮鸣,将那股不屈与决然宣泄得淋漓尽致!
这充满冲击力的乐音,仿佛化作了千军万马的呐喊,重重撞击在王虎和每一个黄巾兵卒的心头。
王虎被这扑面而来的音乐气势所慑,心头那股凶悍竟被压下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未知的忌惮。
“停!都给老子停下!”他厉声喝道,勒令部队止步于堡外一箭之地,躁动的队伍勉强被压制下来。
“快!速报渠帅!就说蔡家庄园情况诡异,空城琴音慑人,弟兄们疑有埋伏,请渠帅定夺!”王虎不敢再冒险,急派快马回报。
望楼之上,蔡琰指尖翻飞,心神已与琴曲融为一体。她敏锐地捕捉到敌军止步的声响,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松半分。
此计之险,在于博弈人心。她赌的是黄巾军内部良莠不齐、号令不一,赌的是其头目多疑且不愿承担不必要的风险,更赌这超乎时代的琴音所能带来的心理震慑!
时间在琴音与死寂的对峙中缓慢流逝。终于,大地轰鸣,波才亲率的中军主力浩浩荡荡抵达。
黄旗之下,波才目光阴鸷地听取王虎和那书佐的禀报。
他仔细打量着空寂的堡墙、洞开的大门,以及那持续传来的、令他这等粗豪武夫也感到心神不宁的琴声。
“疑兵?”波才冷笑,他能在乱世聚众数万,自有其狡黠,
“老子不管他疑兵不疑兵!这寨子摆明了有古怪!蔡邕的女儿,不是简单人物!”
他比王虎更谨慎,“派几队手脚麻利的,摸进两边山林给老子看清楚!别中了圈套!”
斥候领命而去。然而,就在他们身影没入山林不久,对面山麓间突然鼓声大作!
“咚!咚!咚!” 战鼓轰鸣,沉重而富有节奏,紧接着,无数面临时树枝绑成的旗帜被疯狂舞动,夹杂着刻意放大的、来自不同方向的呐喊声,虽略显杂乱,却完美营造出千军万马埋伏的假象!
正是隐于林中的蔡谷,见波才主力到来并派出斥候,当机立断,执行了疑兵之策的最后一步!
这突如其来的鼓噪,成了压倒波才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脸色一沉,宁可信其有!攻打陈留县城是首要目标,缴获粮草军械才是实利,绝不能在这小小的庄园前浪费时间和兵力,去赌一个不可知的陷阱!
尤其那诡异的琴声,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传令!后队改前队,绕开此地,直扑陈留!”波才果断下令,不愿节外生枝。
庞大的黄巾队伍开始缓慢而混乱地转向,如同退潮的黄色浊流,悻悻然向后退去。
王虎等人也松了口气,混入大队。
望楼上,最后一个音符在蔡琰指尖缓缓消散。
她双手轻轻按在微颤的琴弦上,指尖冰凉。
直到那黄色的潮水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确认斥候回报敌军已远,她才缓缓吁出那口紧绷已久的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险棋,走赢了。凭借对人心准确的拿捏,凭借这“超前”的琴音所带来的心理压力。
堡内,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欢呼!
隐藏的庄客们从地窖、暗道中涌出,妇孺们也返回堡中,众人望着洞开的堡门外空荡荡的战场,再望向望楼上那抹白色的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女公子神机妙算!” “一曲退万甲!神乎其技!”
蔡琰在众人簇拥下走下望楼,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她知道,危机只是暂解。波才兵锋转向陈留,县城必遭涂炭。
而自己今日之举,尤其是这一曲惊世骇俗的琴音,必将随着溃退的黄巾军或那些被裹挟的士人之口传播出去。
“蔡琰”之名,再也无法隐匿于深闺。
她吩咐蔡谷谨慎派出哨探,远距离监视波才大军动向,同时加强堡防,防止小股溃兵骚扰。
正当她处理善后事宜时,福伯前来禀报:
“女公子,堡外来了几位士人打扮的男子,风尘仆仆,为首一人自称颍川毛玠,言说目睹方才之事,特来求见。”
毛玠?蔡琰心中一动。她对此人略有印象,似是寒门士子,素有清名。在此刻前来……
“请他们到前厅用茶,我稍后便到。”蔡琰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深邃。
或许,这空城计带来的,不仅仅是暂时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