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份由英国公张维贤领衔、数位部院重臣联名上奏的谏疏,被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放在紫檀木御案上时,养心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王承恩屏息垂手,侍立一旁,连殿角鎏金蟠龙熏炉中飘出的缕缕青烟,都似乎变得滞重起来。
他偷眼觑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之怒。
然而,崇祯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他没有立刻翻开奏疏,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那精致的绫锦,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背后那群老臣忧心忡忡的面容。
他的脸上没有怒容,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在说:“果然来了。”
他缓缓翻开奏疏,目光扫过那些精心雕琢、引经据典的文字。
每一个“持重养民”,每一个“缓图辽东”,都像是一根根针,刺在他宏大的战略蓝图之上。
他看得很快,因为这些论调他太熟悉了,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这是流淌在旧帝国血脉中的保守基因,是束缚巨龙的沉重锁链。
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崇祯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风暴。
他完全理解张维贤等人的出发点。
他们并非奸佞,他们的劝谏甚至可以说是出于一种“忠君爱国”的传统道德。
英国公在政权交替时的稳定作用,他铭记于心。
若在太平盛世,他或许会欣赏这种老成谋国的态度。
但此刻,不是太平盛世!这是帝国生死存亡之秋!
历史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现:南宋偏安一隅,最终崖山蹈海;北宋一味求和,终至靖康之耻。
那些王朝末期,正是因为既得利益集团固守“持重”,反对任何触及根本的改革,才在不断的扯皮、内耗和妥协中,错失良机,最终走向灭亡。
“持重?”
崇祯在心中冷笑,“持重的结果,就是眼睁睁看着建奴坐大,看着流寇糜烂中原,看着国库空空如也,看着边军饥寒交迫!等到敌人兵临城下,再谈持重,还有何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推行的改革是多么激进,几乎是在重塑帝国的筋骨。
农业改造(根本)、盐业新政(经济)、金融革命(龙元)、军事革命(新军、火器)、漕运革命(河海并运)、外交革命(联蒙制金)……每一项都触动了庞大旧利益集团的奶酪,也挑战着传统的治国理念。
阻力是必然的,而张维贤等人,就是这最后、也是最具代表性的阻力。
他们的影响力巨大,若不能妥善处理,其消极态度会像瘟疫一样蔓延,足以瓦解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改革势头。
“朕给过他们机会了。”
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这句话是对王承恩说的,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登基以来,他清算阉党、整顿吏治、肃清晋商,给了旧体系自我革新的机会,但他们依然固守着陈腐的教条。
现在,他不想再浪费口舌了。
他将奏疏轻轻合上,推到御案的一角,不再看一眼。
这个动作意味着,他不再视其为需要讨论的谏言,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
辩论的时代已经结束,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
清洗,在皇帝意志的驱动下,如同精密冰冷的机器,开始无声无息地运转。
方式因人而异,却同样精准而冷酷,充分展现了崇祯作为“杀手”的一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善于运用不同的工具。
崇祯首先动用的是国家机器的“合法”力量。他秘密召见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和右都御史曹于汴。
这两位大臣以刚正不阿、铁面御史闻名,在之前的反腐中表现突出,已完全成为帝党的核心成员。
崇祯没有明确指示他们去做什么,只是看似随意地提点了几句:“朕近日观史,深感吏治清明乃国之根本。“
”都察院肩负风纪之责,于百官言行操守,当常加监察,防微杜渐方可。”
“尤其对那些身居高位、门生故旧遍布者,更应留意,勿使小节有亏,损及朝廷体面。”
李邦华和曹于汴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心领神会。
皇帝这是要他们对联名上书的文官集团动手,而且要做得“合法合规”,让人挑不出毛病。
于是,一场针对性的“廉政风暴”悄然掀起。
都察院的御史们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嗅觉最灵敏的猎犬,开始对参与联署的几位部院大臣进行全方位的“例行监察”。
很快,各种“确凿”的罪证被迅速罗织出来:
某位礼部侍郎被查出其女婿在老家利用其影响力,强占民田,证据“确凿”;
一位户部给事中被弹劾在多年前的一笔漕粮账目中存在“模糊不清”之处,涉嫌贪墨;
更有甚者,一位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本人,被揭发其远房表亲曾与已被抄家的晋商有过来往,收受过“可能”的贿赂。
一时间,弹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向内阁,每一条罪名都看似有根有据,符合《大明律》的条文。
崇祯则在朝会上,面对这些“铁证”,表现得痛心疾首,最终“依法办事”,或罢官夺职,或流放充军。
整个过程,程序“正义”,手段“合法”,彻底清除了文官层面敢于公开反对的声音,给所有官员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且让你有苦说不出。
对于几位态度尤其强硬、且在军中或地方根基深厚、难以用常规法律手段轻易扳倒的勋贵成员,崇祯动用了他的秘密武器——“暗刃”。
这些勋贵,或掌控着部分京营旧部,或在地方卫所有巨大影响力,他们的反对更具实质性的威胁。
“暗刃”首领深夜入宫,领受密旨。
崇祯的指令简洁而残酷:“让那几位爱操心的老国公、侯爷们,好好歇歇吧。
朕不想再在朝堂上听到他们的声音。”
于是,几起精心策划的“意外”接连发生:
一位在京营中颇有威望的老侯爵,在皇家猎场秋狩时,坐骑突然“受惊”,将他摔下马背,颅骨碎裂,“不治身亡”。
御马监的检验报告天衣无缝。
一位在南京留守中枢担任都督同知的勋臣,在自家书房批阅公文时,突发“中风”,口不能言,当晚便“溘然长逝”。
太医的诊断无可挑剔。
还有一位以性格耿直、在地方卫所旧部中号召力强的伯爵,在南京秦淮河画舫上与友人饮酒后,突发“心疾”,“猝死”在歌姬怀中。
应天府尹的结论是“饮酒过量,引发旧疾”。
每一桩死亡,现场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死因看似无懈可击,完全符合他们年龄、身体状况可能出现的意外。
然而,消息传到北京,朝堂之上那些嗅觉敏锐的官员们,无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梁骨升起。
他们清楚地知道,这绝非巧合。
这是皇帝在用最直接、最恐怖的方式,清除最后的障碍。恐惧,比任何雄辩都更能有效地统一思想,扼杀异议。
当英国公张维贤得知这些“意外”消息时,他正坐在自家花园的凉亭里。
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几滴温热的茶水溅到了他华贵的蟒袍上。
他望着亭外凋零的秋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明白,皇帝已经用血淋淋的方式,给了他最后的答案,也断绝了他所有的念想。
任何进一步的谏阻,都将是自取灭亡。时代的浪潮,已经无情地将他这样的旧船,拍在了沙滩上。
通过这一明一暗、软硬兼施的组合拳,崇祯彻底肃清了内部最后的反对势力。
朝堂之上,再也听不到任何不同的声音。
帝国终于被锻造成一块铁板,思想高度统一,权力高度集中,为即将到来的终极决战,铺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