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利院和孩子们一起吃过简单的午饭后,下午时明玺将车开到了那条熟悉的胡同。
朱漆木门依旧不起眼。
时明玺拿出钥匙,却不是之前那串黄铜的。
他打开门,侧身让秦也先进。
院中的景象,让秦也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青砖铺地,干净整洁。
记忆中还只是空想的设计图,此刻已全然化为现实。
院子中央那片小小的草坪绿意盎然,边缘的白石鱼池里,几尾锦鲤悠然地摆尾。
墙角的翠竹挺拔,那棵老石榴树枝叶比记忆中更为繁茂。
正屋的两层小楼飞檐翘角,窗明几净。
东厢房敞着门,能看见里面布置成了雅致的茶室。
西厢房的门关着,但她记得,自己曾说那里要做客房。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竟完全按照她过去畅想时的模样,变成现实。
她想起他将钥匙放入她掌心时的承诺,想起自己雀跃地拉着他规划每个房间的用途,想起他说“给我留半个房间”时,自己心底的欢喜。
时过境迁。
却没想到,时先生已经把这里装修好了。
秦也站在原地,没有往里走。
“时明玺,你真的很过分。”
时明玺的目光落在院中的石榴树上,没有看她。
“你让我离开你,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你现在又做这些,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她看不懂他。
一边将她推开,一边又固执地守着过去的承诺。
“我也说过,我会继续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
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无论他们之间变成了何种模样。
这句话,他从未打算收回。
秦也缓缓走过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推开了每一扇房门。
茶室的榻榻米散发着新草席的味道,阳光房的藤椅和她在杂志上指给他看的那把一模一样。
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下方精心打理的小院。
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现在时明玺做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虐待。
时明玺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见她驻足良久,他开口:“你喜欢这里,就搬过来吧。”
秦也转过身,背靠着窗框,“我才不上你的当。”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家。等我和你发小分手了,福利院修好了,我说不定就会离开龙西了。”
“万一我住进来,你哪天又反悔了,抓我回去给你换心怎么办?”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
“房子就在你名下,我也不会再过来打扰。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就空着,院子我会派人定期打理。”
“这里永远属于你,在我还有能力的时候。”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离开吧,秦也。去过你的日子,别再回头。”
秦也的眉头蹙了起来。
一种怪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怎么现在每一次见面,他说的话都像是在做最后的交代?
秦也站累了,脱了高跟鞋,踩在窗前的软垫上坐下。
她拍了拍旁边的坐垫,时明玺也跟着盘腿坐下。
“时明玺,我可以知道……你的病情吗?”
“没有必要知道具体细节。”
“其实,连我自己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微微向后靠,将身体更多的重量交给墙壁。
“你当时是唯一的A,是那个最优选。但后来,我动用了更多资源,找到了b,和c。”
“在时家,像我这样携带致病基因的人,都把移植视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或是制造一场意外,或是直接支付巨额金钱。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未来某一天,也必须走上这条。”
“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匹配度极高的移植者时,我开始真正地观察你。”
“然后,你就在我原本觉得一切都很无趣的世界里,一点点地……光彩起来。”
“我喜欢上了你。但与此同时我又需要你。两种决定曾经让我度过一段相当折磨的时期。”
“后来,我放任自己了。我爱上你,我舍不得用你的命换我的了,哪怕……最后我再也找不到一颗比你更合适的心脏。”
“再后来呢?我开始想一个问题。”
“除了时家累积的权势和财富,每个人的生命,本质上有区别吗?时家这样做,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真的……应该吗?”
秦也听得心都要碎了,她之前或许只信他的感情,但是没有彻底相信他会放弃要她移植的事情。
今天她真的信了。
“我很孤独。”
“小时候,父母他们很忙,忙于维系时家庞大的产业。”
“我在时家的私立学校念书,从幼儿园到高中,我都是那个特殊的存在。所有人,老师,同学,优待我,也疏远我。”
“即墨家的两兄弟,算是例外。我们基本在同一所学校,算是认识得最早,也最久的人。”
“大学去了国外开始经营海外的企业,读完就被召回来,按部就班地进入国内时家的企业。一家,一家,又一家。”
“把它们从亏损做到盈利,像完成一个个设定好的任务。”渐渐让时时明玺觉得,钱好像只是数字。
“一开始是沉迷的,沉迷于那种掌控感。”
“但后来,就只剩下疲于应对。觉得没有意义。”
“到了一定高度,连拍马屁的人都没有。依靠时家吃饭的人敬畏我,不熟悉的人畏惧我。”
“其实,只要找到足够聪明的人,或者足够专业的机构,这些庞大的企业,甚至与它绑定的更庞大的东西,谁来坐这个位置,其实都可以运转下去。”
“所以我现在开始考虑,不接受移植了。”
“我没有骗你,我会死的。”
秦也坐在那里,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她却觉得浑身冰凉。
他说,他不考虑移植了。
他曾经那样算计她的性命,她竟然还会因为时明玺的死去而感到恐惧。
她害怕,怕得要死。
他是时家的继承人,手握泼天权势,此刻却如此平静地谈论自己的死亡。
她的目光落在时明玺撑在软垫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也曾粗暴地攥紧她
她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这是那次的事情后,秦也第一次主动地靠近他。
时明玺翻转手掌,将她的手轻轻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掌比她的大很多,温热干燥,像一个小窝,让她的手可以舒服地待在里面。
“所以,别害怕我了。”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沉默在温暖的空气里发酵。
她吸了一口气,问了出来,声音轻得要被窗外的风声吹散:“时明玺,我们的孩子……在哪里?”
时明玺欲言又止,过了好几秒,才像是终于想好,“秦也,你就当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这怎么可能?”
时明玺两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你听我说完。”
“如果这两年,我死了。你不可能和时家争这个孩子。”
“你才二十三岁。带着一个流着时家血脉的孩子,你的未来怎么办?时家会把他好好养大,给他最好的教育,最顶级的资源,我已经把他托付给我最信任的长辈,不会让他受到苛待。”
“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我见也不能见他吗?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是个孩子,不是时家的物件,你们什么时候能把人真的当人啊,他不需要母亲吗?”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你已经杀了他了。”
秦也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就这么把一句这么窒息的话说了出来。
整个人像是被关进一个狭窄又密闭的烟筒内,无法动弹,烟尘弥漫。
是啊,他说的对。
她觉得震撼的是,时明玺轻飘飘的就能给她最沉重的一击。
他们太熟悉了,熟悉彼此皮囊之下最不堪的阴暗角落,也见证过对方最失控、最丑陋的模样。
像两株相邻太近的树,根系在不见光的地底死死纠缠,汲取着同一片土壤里混杂着养分与毒素的养料,彼此的枝干却在风雨中相互抽打,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痕。
他见过她最柔顺依赖的样子,也见过她最歇斯底里的样子。
她也见过时明玺最糟糕的样子,在玖园的三楼不管不顾地占有她。
所有的挣扎和哭求都被无视,尊严被碾碎在身下昂贵的丝绸床单上,像对待一个仅供发泄的物品。
这是犯罪。
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恨可以概括。
争论的力气顷刻间消散殆尽。
这次见面,再次不欢而散,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她回了家。
秦也甩掉鞋子,一头栽进沙发里。
下腹部早已愈合的疤痕,开始传来尖锐的幻痛,仿佛有生锈的钩子在内部搅动。
疼痛蔓延至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耗费极大的力气,依旧觉得缺氧。
她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抵御这由内而外的崩坏感。
没有用。
她在沙发垫子的缝隙里摸索着,找到一个小塑料盒,莉姐细心为她分装好的剂量的药。
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一盒。
她倒出一个格子,看也没看。
茶几上放着半杯昨天喝剩的冷水,她端起来将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机械地吞咽下去。
她现在有严重的精力耗竭和睡眠障碍,可能是失眠,也可能是过度睡眠。
每天过的看运气。
意识的边缘开始模糊,尖锐的幻痛和窒闷感在困意的笼罩下,渐渐变得迟钝、遥远。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沙发上沉入了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