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急促的敲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书房里每个人的心上。
刘翠花的心猛地一跳,她以为是看守所那边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脸色瞬间煞白。
王尔学皱了皱眉,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他的妻子蔡梅。
蔡梅气喘吁吁,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兴奋,一进门就嚷嚷开了。
“教官没事了!教官没事了!”
她一把抓住刘翠花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和后怕:“好你个翠花,出了这么大的事,什么都瞒着我!要不是电话打到了我们干校,我还蒙在鼓里呢!”
她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王尔学,显然是对他知情不报感到不满。
但此刻,没有人顾得上这些小细节。
刘翠花被那句“教官没事了”砸得晕头转向,她抓住蔡梅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孙大成没事了!”蔡梅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孙军长,孙大来回来了!”
孙大来?军长?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刘翠花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知道孙大成有个哥哥叫孙大来,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保密局皖南站的站长,之后一直杳无音讯。她也知道,这是孙大成心里最大的一个结。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失踪了十多年的哥哥,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是一个军长!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席卷了她,冲垮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绝望和痛苦。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过去。
如果孙大来是军长,那他的亲弟弟孙大成……还会有事吗?
“翠花!翠花你怎么样?”蔡梅和王尔学连忙扶住她。
“我没事……我没事……”
刘翠花摆了摆手,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站稳。
她看着蔡梅,急切地问:“他在哪?孙军长现在在哪?”
“你还问!”
蔡梅拍了她一下。
“啥也别说了,你现在立刻去杨柳公社,人家大军长正在公社等你呢!”
刘翠花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往外冲。那股压抑了太久的绝望,此刻全都转化成了急切的渴望。她要立刻见到那个人,那个能救孙大成的人!
“哎!你等等!”
蔡梅一把拉住了她,哭笑不得。
“你这个样子,是打算从县城跑回杨柳公社吗?”
刘翠花这才反应过来,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见人这一个念头。
“跟我走!”
蔡梅拉着她就往外走。
“我去跟我们局里借辆摩托车!快!”
夜色如墨。
“突突突……”
摩托车的轰鸣声划破了乡间小路的宁静。
蔡梅骑着车,刘翠花坐在后面,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人,可她的心却是滚烫的。
她紧紧抓着蔡梅的衣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等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到杨柳公社时,公社大门口站岗的保卫却拦住了她们。
“孙军长已经走了。”
保卫一脸严肃地传达着命令。
“军长临走前留下话,让你们直接去柳树湾村汇合。”
两人心里一沉。
“坏了!”
蔡梅看了一眼油表,懊恼地拍了一下车头。
“走得太急,忘了加油。这摩托车开不到柳树湾村了。”
从这里到柳树湾,还有十几里山路。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
“走!”
她们扔下摩托车,借着朦胧的月色,迈开双腿,朝着柳树湾的方向,一路快步走去。
夜路难行,她们却感觉不到疲惫,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必须尽快见到孙军长。
与此同时,柳树湾村。
孙大来已经到了。
吉普车停在村口,立刻引起了全村的轰动。
当看到罗志宏这个独立师师长,恭敬地跟在一个肩扛将星的魁梧军人身后时,村民们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罗志宏是尹桃花的丈夫,也算是柳树湾的女婿。他先带着孙大来,来到了岳父尹其怀的家里。
尹其怀正在院子里编竹筐,看到罗志宏领着一个威严的军人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当他看清来人的脸时,手里的竹篾“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是……老实家的大来?”尹其怀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在发颤。
孙老实,是孙大成父亲的小名。
孙大来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脑海里虽然没有清晰的记忆,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却油然而生。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尹叔。”
真的是他!
尹其怀激动得直拍大腿,他绕着孙大来转了两圈,不住地打量着,最后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好!好啊!没想到我们柳树湾村,竟然出了你这么大一个人物!”
村里出了个军长!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柳树湾。
在孙大来的请求下,尹其怀带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去。
山路崎岖,月光洒在坟茔上,显得格外清冷。
孙大来在自己父母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二十多年的迷茫和寻觅,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他回家了。
祭拜完父母,尹其怀指着旁边一座新修不久的坟,叹了口气:“大来,这是你弟弟大成的媳妇,玉霞的坟。唉,也是个苦命的娃……”
王玉霞。
孙大来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心口莫名一紧。
他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却想不起这个女人的样子。他只知道,这是他未曾见过面的弟媳。
他走上前,对着那座孤坟,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曾经是他年少时最深的烙印。他更想不起,当年他与她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未能订亲,自己一气之下才离家从军。那颗留在他脑子里的弹片,封存了太多太多的过往。
从后山下来,尹其怀热情地留孙大来在家里吃饭。
饭桌上,孙大来听着尹其怀和罗志宏讲着弟弟孙大成这些年的遭遇,听着他如何训练女子护院队,如何带领村民们求生,又如何被冤枉,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一言不发,只是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那辛辣的酒液,烧得他喉咙发痛,却远不及心里的痛楚。
晚饭后,他谢绝了尹其怀的挽留,一个人走向了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又陌生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满眼都是齐腰高的荒草。
屋子里,更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孙大来没有嫌弃,他走进孙大成和王玉霞住过的那间房。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弟弟孙大成抱着一个稚嫩的小女孩,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温婉秀丽的女人。
孙大来走到墙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拂去相框上的灰尘。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叫王玉霞的女人脸上。
就是这一眼。
仿佛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被尘封的记忆。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嘴角浅浅的梨涡……
无数破碎的画面,像潮水一般,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大来哥,你等等我!”
“大来哥,这个给你吃!”
“大来哥,我娘说,等我们长大了,就把我许给你……”
“孙大来!你个混账!玉霞那么好的姑娘,你怎么就……”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叫孙大来,是柳树湾孙老实的大儿子。
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玉霞青梅竹马,却因为父辈的误会,婚事告吹。
他想起了自己一怒之下离家参军,想混出个人样来,把她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他想起了自己在组织的安排下,潜伏在国民党保密局皖南站,成了那里的站长!
他想起了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自己被一路追杀。
他想起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是自己的亲弟弟孙大成,冒着生命危险,在江边巡视了一天一夜,找到了机会,用一条小船,将自己送过了江!
他更想起了,就在他登上对岸,以为终于安全,准备继续执行潜伏任务时,背后响起了枪声,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啊——!”
孙大来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
所有的记忆,好的,坏的,甜的,苦的,在这一刻全部回到了他的脑子里,那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他不仅是孙大成的大哥,他还是国民党保密局皖南站那个“失踪的站长”孙大来!
这些年,弟弟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根源,全都在自己身上!
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像无数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孙,孙军长——!”
就在他痛苦得无法自拔时,门口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呼喊。
孙大来猛地抬头。
只见月光下,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满脸泪水,正死死地看着他。
是刘翠花。
她和蔡梅终于赶到了。
她一进村,就听说了孙军长回了老宅,便发了疯似的跑了过来。
她看到了,那个和孙大成那么像,却又更加威严的男人。
她看到了,他跪在地上,痛苦嘶吼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那一声压抑不住的叫声,脱口而出。
孙大来看着她,这个在弟弟口中,用命来爱他的女人。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就是刘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