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时,长乐宫内气氛微妙。
沈知微依约而至,为江美人复诊。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专注,仿佛对昨日掀起的波澜毫无所觉。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她在江美人和春桃愈发紧张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耳中:“美人的病根深植于脏腑,非一日之功。要彻底理清病因,还需查验美人近三月所用的贴身衣物、鞋袜、乃至香料熏香,看是否有外邪侵染。此事需绝对清净,所有物品须带回尚药局,由我亲自封存查验,三日后方可定论。”
此言一出,江美人尚在错愕,一旁的春桃却是身形剧烈一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查验所有贴身之物?还要带回尚药局?
这无异于釜底抽薪!那些经她手缝制的毒鞋,尚有几双就在其中!
沈知微将她煞白的脸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为病患着想的专业模样,转头对小满吩咐道:“小满,你和春桃姑娘一同去清点,务必仔细,不可遗漏任何一件。”
她故意将春桃和自己的心腹绑在一起,就是要断了春桃中途掉包或销毁证物的可能。
春桃的指尖冰凉,在小满平静的注视下,她只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住,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
她不敢不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致命的“物证”被一件件打包,送往尚...药局这个龙潭虎穴。
当晚,夜深人静,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宫女所的角落里溜出,避开巡夜的侍卫,径直潜入了尚宫局针线房的后院。
正是春桃。
她已是惊弓之鸟,深知沈知微手段通天,那些鞋袜落入她手中,秘密早晚会暴露。
她唯一的生路,就是抢在沈知微查出结果前,将秦姑姑赐下的、剩余的“灭嗣散”粉末全部销毁,死无对证!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一处松动的墙砖后,掏出一个油纸包。
就在她划着火石,准备将这包罪证付之一炬的瞬间——
“咳咳。”
一声轻咳从暗处传来,吓得春桃魂飞魄散,火石“啪”地掉在地上。
小满从一堆废弃布料后走出,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幽幽的光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春桃姐姐,这么晚了,在这里烧什么呢?”
春桃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小满却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远远地站着,声音平静:“沈协理说了,你是个聪明人。放火烧了针线房,是死罪。把东西交出来,你只是个被人蒙蔽的从犯。”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春桃的心。
她看着小满,又看看手里的纸包,挣扎许久,终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颤抖着将纸包递了过去。
小满接过纸包,转身离去。
黑暗中,另一名讲习堂的弟子悄然现身,对小满低语:“师姐,就这么放她走了?”
小满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师父说了,现在抓她,只能牵扯出一个秦玉娥。我们要的,是把整张网都收起来。”
她将手里的“灭嗣散”交给师妹,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一双仿制得一模一样的绣鞋被制作出来,鞋底夹层里,被小心翼翼地填入了无害的红色土粉。
这双假“毒鞋”,被重新放回了春桃以为已经被带走的、江美人的衣物箱笼之中,并被刻意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一张无形的网,已然悄然张开。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
沈知微依旧在讲习堂授课,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而春桃,则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第三日午后,机会终于来了。
春桃借口为江美人取新制的夏衫,再次进入存放证物的偏殿。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双熟悉的、仿佛在催她性命的绣鞋。
她趁着看守的弟子去倒水的间隙,闪电般将鞋揣入怀中,疯了似的冲出尚药局,直奔尚宫局。
这一次,她没有再自己处理,而是将鞋交给了后院一个正在劈柴的杂役嬷嬷。
那嬷嬷接过鞋,看也不看,转身就走,步履沉稳,直奔尚宫局最深处一所早已废弃的熏香阁。
“跟上!”
暗处,沈知微一声令下,带着小满和几名早已待命的东厂校尉,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尾随而至。
熏香阁大门紧锁,里面却隐隐传来人声和一股奇异的药味。
沈知微与为首的校尉对视一眼,不再犹豫。
“砰——!”
大门被轰然撞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混合着诡异的药香扑面而来。
阁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废弃的阁楼,而是一个阴森恐怖的“药坊”!
四壁墙上,竟挂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绣鞋、香囊、肚兜、丝帕,琳琅满目,宛如鬼新娘的陈列室。
一张长案上,整齐排列着数十个贴着标签的陶罐——“宁心散”、“安胎露”、“养荣膏”……每一个名字都温婉动人。
然而,在这些陶罐旁,却随意堆放着蟾酥、蛇蜕、乌梅灰、马钱子等剧毒之物!
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个半开的铁箱尤为触目惊心。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本册子,封面赫然是《某宫某妃嫔月经录》。
册子内,用红蓝两色朱笔,密密麻麻地标记着每个妃嫔的经期、侍寝日期、以及各种身体状况的微小变化。
一个完整的、系统的、针对整个后宫的“绝育”计划,就这么血淋淋地暴露在日光之下!
“谁敢擅闯尚宫局禁地!”
一声厉喝传来,秦玉娥带着几名掌事姑姑闻讯赶到。
当她看到沈知微和她身后的东厂校尉时,脸色一变,但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甚至浮现出一丝冰冷的讥笑。
“沈协理,你真是好手段。不过,你以为你抓到了什么?”她环视满屋的“罪证”,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是一种扭曲的悲悯,“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是在害她们吗?我是在救她们!”
她猛地抽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个早已褪色的名字,声音凄厉:“看清楚!先帝宠妃林昭仪!当年她便是体健易孕,冠绝后宫,结果呢?一尸两命,难产血崩,尸身都未拼全!从那以后我便发誓,绝不能再让宫里的姐妹们走上那条血路!”
“救她们?”沈知微上前一步,从她手中夺过另一本册子,冷冷翻开,直指其中一页,“那你为何专挑有望承宠之人下手?江美人上月十五得陛下御赐荷包,你十六日便让春桃送去新做的‘安神鞋’!赵才人前日不过是多饮了一杯鹿血酒,你当夜便亲自送去‘养阴膏’!”
沈知微的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字字诛心:“你记录她们的经期,不是为了调理,而是为了更精准地计算她们的排卵日!你根本不是在防止难产,你是在嫉妒,在用你所谓的‘规矩’和‘善意’,亲手掐断她们每一个做母亲的资格!”
“你胡说!”秦玉娥被戳到痛处,状若疯魔。
“我胡说?”沈知微扬起手中的册子,“铁证如山!”
争执间,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在门口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
“尚宫局私设药坊,伪造宫药,干预龙裔,按大邺律例,当诛九族。”
谢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一身飞鱼服在昏暗的阁中显得格外森然。
他身后,两名东厂番子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目光冷酷。
他扫视满屋的毒具,仿佛在看一堆垃圾,最后视线落在秦玉娥身上,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秦玉娥看到谢玄,先是惊恐,随即怒极反笑,眼中迸发出绝望的疯狂:“哈哈哈哈……你们男人!你们永远不会懂!你们把我们当成生孩子的棋子、争权夺利的工具,我至少……至少还能替她们选一条活路!”
话音未落,她猛地从发髻中抽出一把锋利的金剪,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叮!”
一声脆响!
一道银光后发先至,精准地击中秦玉娥持剪的手腕。金剪当啷落地。
是沈知微甩出的银针!她早就料到秦玉娥会狗急跳墙。
“想死?太便宜你了。”沈知微冷冷道,“你犯下的罪,得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
谢玄漠然挥手:“押入冰井台,封锁此地,所有证物,一人不漏,全部带走。”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明日午时,太医院会审。”
是夜,尚药局灯火通明。
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整理着那几十本触目惊心的《妃嫔月经录》。
这些册子不仅是秦玉娥的罪证,更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后宫女子生存史。
忽然,她的指尖在一本册子的边缘摸到了一丝极不自然的刮痕。
她心中一动,取来灯油,小心地浸湿一张薄麻纸,覆在那刮痕之上。
在油渍的渗透下,被利器刻意刮去的表层下,一行被刻入纸张纤维的细微小字,缓缓地显现出来。
“癸卯年三月初九,秦氏女婴,弃于城南义庄。”
一行字,十四个字,道尽了一个母亲最深的绝望和怨恨。
原来,她也曾有过骨肉,却因宫女身份卑微,被迫遗弃。
那夭折的孩子,成了她心中永不愈合的脓疮,最终让她彻底扭曲,走上了这条以“拯救”为名的毁灭之路。
沈知微久久凝视着那行字,最终提笔,将它工整地抄录下来,归入卷宗。
她忽然明白,她要对抗的,从不只是一个秦玉娥,而是这个时代强加于女性身上,那条名为“宿命”的沉重枷锁。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窗棂,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将那双从熏香阁缴获的、作为一切源头的绣花毒鞋,轻轻放在案头。
烛火下,鞋上精致的并蒂莲,显得无比诡异和讽刺。
明日午时,太医院会审。
那将不仅仅是一场审判。
更是一场在她亲手搭建的舞台上,对整个后宫陈腐规则的公开宣战。
而这双鞋,就是她递出的第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