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冷笑如同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它不像是失败者的自嘲,更像是阴谋得逞后,对猎物的最后一次蔑视。
两名孔武有力的保镖动作粗野,几乎是将翻云手架离了地面。
就在他被拖拽着经过一根雕花廊柱时,身体猛地一晃,袖口之中,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黄铜物件悄无声息地滑落,掉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人群的骚动掩盖了这一切,唯有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水蛇腰不知何时已从角落里移到了廊柱边,她故作惊慌地用手帕掩住口鼻,身体顺势微微一蹲,高跟鞋的鞋尖不着痕迹地将那枚小物拨到裙摆之下。
再起身时,她已将那枚微型钥匙攥入掌心,指尖的触感冰凉而坚硬。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整理着胸前那枚镶嵌着细碎宝石的孔雀胸针,在旁人无法察觉的瞬间,将钥匙塞进了胸针背后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复杂的目光投向那个此刻正站在赌局废墟中央的男人。
谢云亭没有理会周遭的议论与惊叹,更没有去碰赌桌上那堆积如山的银元和筹码。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缓俯身,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木箱。
箱盖开启,一股浓郁而纯粹的兰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仿佛在污浊的空气中注入了一股清流,瞬间压过了雪茄、酒精与人性的贪婪气息。
他从中取出一块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茶砖,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内里压制得极为平整、色泽乌润的“兰香红”。
他将茶砖轻轻放在空无一物的赌台中央,仿佛那不是一块茶叶,而是一方玉玺。
整个大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各位看得起我云记,才有人拿它的生死当骰子,开这场赌局。”谢云亭的声音不高,却像钟声一般,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输赢已分,但我谢某人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赢钱。”
他环视全场,目光在那些面色各异的茶商、买办脸上一一扫过。
“我今日要在此立一个规矩。”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云记,不开空头仓,不玩数字戏!茶叶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赌桌上虚无缥缈的筹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我在此向全上海的茶客、茶商郑重承诺:凡持有我云记‘茶引’或任何预售票券者,自明日起,七日之内,皆可凭票到云记总号提取现货!云记有多少票,仓里就有多少茶!”
“七日现货交割!”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鸦雀无声的大厅内炸响。
期货,预售,炒作……这些金融把戏的核心就在于时间差和信息差。
而谢云亭,直接抽掉了最关键的一环——时间。
“逾期一日,”他伸出一根手指,眼中闪动着决绝的光芒,“云记,十倍赔偿!”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台上的那块茶砖。
“这一块,便是我谢云亭立下的定金。”
话音刚落,那个之前因揭穿骗局而起身的“恒茂”林掌柜猛然站起,高声质问道:“谢掌柜,你这是在说笑吗?七日提货?谁不知道如今长江下游水路不靖,码头被各方势力层层封查,你们皖南的茶叶运到上海,船期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你拿什么保证七日交割?”
林掌柜的话问出了所有中小茶商的心声。
这承诺听着诱人,可一旦做不到,云记的信誉将彻底崩塌,比被谣言击垮还要惨烈。
谢云亭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林掌柜问得好。寻常商船,自然是船期不定。但我云记,自有数十艘快船组成的船队,避开主航道,日夜沿江巡弋。黟县茶山每日采摘的鲜叶,当天就能进焙火房,次日便可装船,三天之内必到上海。我的仓库,每日都在进新茶。”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刺穿人心。
“我只问林掌柜一句,也问在座的各位一句,”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悲悯,“码头可以等,船期可以等,可那些听信谣言、被断了货款、米缸见了底的茶农,他们等得起一个月吗?那些被你们扣下尾款、靠着信誉在乡间收茶的小茶行,他们的信誉,等得起下一季茶苗破土吗?”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
他们太清楚“信誉”二字对一个商号的意义,也太明白茶农的艰辛。
谢云亭的话,将一场商业博弈,瞬间拉升到了生存与道义的高度。
林掌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
大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人群后方的阴影里,陆九思的养子,“小算盘”,正飞快地在一本袖珍记事本上记录着。
他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目标情绪稳定,言辞极具煽动力,疑似早有预案。‘七日兑现’一说,直击要害,恐引茶商倒戈。义父谓其仅凭系统之利,乃一介莽夫,此判断恐有大误。”
他写完,不动声色地撕下这一页,揉成一团,趁人不备,悄然丢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通风管道口。
管道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纸团瞬间消失无踪——这是他与外界唯一的秘密联络方式。
谢云亭没有再多言,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一个香风缭绕的身影擦肩而过。
“他们的人,会在你回去的路上动手。”水蛇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蛇信一般钻入他的耳朵。
谢云亭脚步未停,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水蛇腰迟疑了半秒,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快步跟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翻云手只是个傀儡。这场局的背后,有央行顾问签字的许可文件……这不是一个地下赌场,这是一场合法的金融收割。”
说完,她不再停留,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云亭的瞳孔猛地一缩。
合法收割。
这四个字,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来得更加冰冷刺骨。
后巷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墨砚生带着几个精干的伙计早已等候在此。
他一见谢云亭,便迎了上去,目光却落在了他的鞋底。
“先生,请留步。”墨砚生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从谢云亭的鞋跟处捻起一张薄如蝉翼、浸染过特殊药水的追踪纸条。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纸条悄悄粘在巷口一辆待客的黄包车车轮内侧,然后对车夫低语了几句,塞过去一张钞票。
黄包车夫会意,立刻拉着空车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坐上自家的汽车,车子平稳地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谢云亭望着窗外黄浦江上明明灭灭的灯火,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砚生,”他轻声道,“明日一早,以云记总号的名义,在《申报》和《新闻报》刊登通告。”
“内容就是‘云记七日兑现制’?”墨砚生问。
“对。所有条款,照我今晚说的写。”谢云亭补充道,“再加两条。其一,所有过期的、因谣言而不敢兑付的旧票,云记一律按九折置换新票。其二,从明日提货开始,欢迎任何同行、报馆记者,全程监督我云记的出货、验货流程。”
墨砚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先生,如此一来,等于把我们自己架在火上烤。万一他们真的联合所有票号,在某一个时间点上集中挤兑,我们的现金流和库存……”
谢云亭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却又无比自信的笑容。
“那就让他们来。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仓廪实’。”
汽车驶过外白渡桥,冰冷的江风从车窗缝隙里灌了进来,吹拂着他单薄的长衫,也吹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倦意,只余下如寒星般的决绝。
明天,将是决定云记,乃至整个上海茶市信誉生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