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一层薄薄的寒雾笼罩着大上海。
外滩云记茶号总号门前,却已是人头攒动,寂静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
队伍从门口一直蜿蜒到街角,排队的人大多是些小茶行的伙计,他们揣着云记的票券,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怀疑,既盼着谢云亭的承诺是真,又怕这是一场更大的骗局。
卯时刚过,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街口。
车门打开,走下几位身着体面长衫的商人。
为首之人,正是昨日在赌场高声质问谢云亭的福州“恒茂”茶号林掌柜。
他身后跟着三位闽帮茶商代表,个个面色凝重,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不是来提货的,是来“验尸”的——验证云记究竟是起死回生,还是回光返照。
林掌柜手持一份清单,大步流星地走到云记大门前,声若洪钟:“谢云亭何在?让他出来回话!”
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出来的并非谢云亭,而是账房主管小春子。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蓝布旗袍,手中拿着一个记事板,神色平静地对林掌柜微微躬身:“林掌柜,各位老板,东家正在后仓统筹,提货验货之事,由我全权负责。不知各位要提哪一批货?”
林掌柜冷哼一声,将手中清单拍在小春子面前的登记台上,语气强硬得像块石头:“少废话!你们昨日在报上吹得天花乱坠,说每日都有新茶入库。我要验的不是陈货,我要看你们的仓库编号07A,据你们内部记录,应是昨日凌晨刚刚入库的那批特供兰香祁红二级!”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要求太过刁钻!
新茶入库,从清点、分级到归仓,流程繁琐。
指定最新、最精确的一批,就是不给云记任何用旧茶充数的可能。
这简直是把刀直接捅向了云记的心脏。
小春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清单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职业的微笑:“没问题。林掌柜请随我来,为示公允,您还可以再指派两位同行代表一同进仓查验。其余各位,请在此稍候,我们已经备好热茶。”她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两名伙计立刻抬出一台崭新的柯达相机,“按照东家的规矩,为保证全程透明,我们将对入仓查验过程进行拍照记录,照片会随同货品清单一同存档。”
林掌柜一愣,他本以为对方会百般推诿,没想到竟如此干脆利落,甚至主动要求全程记录。
他狐疑地看了小春子一眼,随即点了两名同行,三人跟着小春子穿过前厅,走向后方的仓库区。
三小时后,当天光大亮,排队的人群已开始焦躁不安时,仓库的铁门再次缓缓打开。
林掌柜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
他手里攥着几片茶叶,神情复杂地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沉默了半晌,缓缓摊开手掌,将那几片色泽乌润、条索紧细的茶叶展示给众人看。
一股清雅高扬的兰花香气,即便隔着几步远,也清晰可辨。
“是新茶。”林掌柜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干度适中,香气纯正,确是昨夜刚下焙火的上等祁红。07A仓,货品堆放整齐,账目与实物分毫不差。”
说完,他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从怀中掏出一份刚刚签订不久的合约,那是他与利济社签订的巨额茶叶采购合约。
他看了一眼合约上陆九思的印鉴,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成了这场无声战役的胜利号角。
“我恒茂茶号,信的是茶叶,不是数字!”林掌柜将撕碎的合约扬向空中,高声道,“从今日起,我恒茂只认云记的‘茶引’!”
纸片如雪花般飘落,人群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骚动。
信誉的堤坝一旦被冲开,投机的洪水便再无立足之地。
消息如插上翅膀的野火,顺着电报线,沿着长江水路疯狂蔓延。
午后,汉口“通达”茶号、九江“四海”茶庄、芜湖“徽源”……十几家在长江中下游举足轻重的茶号几乎在同一时间通电上海总商会,公开发表声明:“云记‘七日兑现’之举,乃我辈茶商立身之本,信义之基。自即日起,我等愿共同承认此制为行业结算之基准!”
云记总号二楼,小春子站在一幅巨大的长江流域商业地图前,用红色的墨水笔,将一个个刚刚通电支持的城市,与上海的“云记”连接起来。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勾勒一条全新的血脉。
很快,一张以云记为核心,贯穿整个长江黄金水道的“信用链”赫然成型。
谢云亭就站在她身后,双手负立,久久未语。
他看着那张图,看到的不是胜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这条链上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商号的存亡,背后是成千上万茶农的生计。
与此同时,利济社顶楼的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如坟墓。
“啪!”
一只上好的景德镇斗彩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
陆九思胸口剧烈起伏,那张往日里永远智珠在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狰狞的扭曲。
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啪嗒,啪嗒……”他那从不离身的黄铜算盘,此刻被他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出的却不再是清脆的计算声,而是混乱、烦躁的杂音。
小算盘躬身站在一旁,将一份汇总报告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义父,截至午时,已有十七家下游合作商发来电报,单方面解除预购合约。三十万两白银的预付款,他们要求即刻退还。”
“退!全给他退!”陆九思怒极反笑,他猛地拍案而起,指着窗外云记的方向,“我倒要看看,他谢云亭一个人的仓库,拿什么填这三十万两的窟窿!他这是在找死!”
话音未落,一名会计面无人色地踉跄奔入,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九……九爷……账上……账上能动用的活钱,只剩……不到八万两了……”
陆九思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颓然坐回太师椅中。
他终于明白,谢云亭根本不是要一个人填满窟窿,而是釜底抽薪,让他陆九思连填窟窿的机会都没有。
夜深人静,小算盘独自一人来到地下室的档案室。
这里尘封着利济社创立以来所有的核心档案。
他绕过那些记载着近年辉煌战绩的烫金册子,径直走向最深处的木柜,取出了一本父亲珍藏多年的早期账本。
账本的牛皮封面已经磨损,纸页泛黄。
他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一行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映入眼帘:“利济之初衷:平抑物价,互通有无,护农安商,以济苍生。”
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怔怔地看着,良久,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那是他用微型相机在赌场偷拍的——画面定格在谢云亭揭露赌桌机关的那一刻,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赢家的狂喜,没有复仇的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哀伤。
那是对一个行业的哀伤。
同一时刻,百乐门赌场已经清空的贵宾厅夹层里,哑叔正在默默地清扫着。
他用火钳拨弄着壁炉里燃烧未尽的灰烬,忽然动作一顿,从通风管道的深处,勾出半张被烧得焦黑卷曲的文件残片。
借着炉火的微光,他看清了上面用德文打字机打出的、残留的几个词:“……允许人为干预市场预期……金融实验……”
哑叔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片罪证,没有保留,没有犹豫,只是默默地将其投入了炉火最旺处。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瞬间将纸片吞噬。
火光映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映出他眼中积压了多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懑。
翌日,《申报》头版,用整个版面刊登了云记总号门前人山人海提货的照片,以及那十几家茶号联名支持的通电声明。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钉进了利济社的棺材板。
陆九思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仔仔细细地读完了最后一行。
他缓缓摘下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用丝绒布一遍遍擦拭着,动作慢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最终,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内线,声音平静得可怕:“叫小算盘回来……顺便,把我的算盘收了。”
窗外,一阵江风吹过,卷起了他办公桌上一份写了一半、墨迹未干的“认赔书”草稿。
那脆弱的纸片被撕扯着,在空中翻飞、飘散,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无力地飞向楼下那早已停摆的交易大厅——那架曾掌控着无数人悲欢、响彻了十年的黄铜算盘,终于再也无人拨动。
风没有停。
它越过黄浦江,穿过繁华的市井,一路向西,带着大上海的喧嚣与尘埃,吹向了遥远的皖南。
只是这一次,风中似乎裹挟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不再是往年熟悉的草木清香,而是一种……干燥、滚烫,带着焦炭与死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