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城的晨雾还没散尽,卖浆的老周手一抖,木勺“当啷”掉进了桶里。
他揉了三遍眼睛,踮脚扯住隔壁面摊老张的袖子:“张头儿,你快看!那云里头……是不是九皇叔?”
老张正掀蒸笼,热气扑了一脸。抬头望去,手里的笼布“啪”地落在案上——九重天上,一朵奶白色的云团正托着个青衫人影。那人侧卧着,一只手枕在脑后,发梢被风吹起几缕,连腰间青玉坠子都清晰可见。最绝的是他眉梢微蹙,像是被晨风扰了清梦,活脱脱就是当年在归心宫软榻上打盹的模样。
“是九皇叔!”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街角卖花的阿秀“扑通”跪下去,茉莉花篮滚了满地。茶楼上的书生、酒肆里的屠户,连刚下早朝的文官都踉跄扶住廊柱,朝着天空连拜三拜。
“九皇叔安眠,国运稳如老狗!”城墙上突然炸开一声喊。
老周抬头,见城垛不知何时挂了幅丈二黄绢,墨迹还带着潮气。百姓们跟着喊起来,声浪漫过青石板路,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乱飞。
千里外的边关,守将王铁牛正啃着冷馍。他仰头灌了口酒,被这喊声呛得直咳。抹泪抬头,竟见自家头顶的天空也浮着那道青衫人影。“他娘的!”王铁牛把酒坛一砸,佩刀插进石墙,“九皇叔都在天上护着,弟兄们还怕个球!”二十里连营的火把“轰”地全亮,喊杀声震得烽火台灰土簌簌下落。
就连混在茶棚的敌国细作阿三也慌了神。他低头摸茶盏时,余光瞥见棚顶投下的影子——那青衫人侧卧云间,衣摆褶皱都与传闻无异。阿三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跟着跪下去,额头磕在青石上“咚咚”响。等反应过来,后颈已被冷汗浸透:“这……真是神仙显灵?”
归心塔第七层密室里,林诗雅指尖泛起冷意。她正盘坐调息,神识扫过天空,触到一层若有若无的星力网。那网编得精巧,像是用百张画纸的灵气串成——分明是有人借星辰仙宗的投影术造假!
她瞬移至塔顶,门轴“吱呀”一声。玄箴正背对着她,手握墨玉刻刀,脚边堆着半人高的竹简。最近那根竹简上朱砂未干,写着“皇叔昨夜梦语:风太大——全国禁风筝三个月”。
“这与欺世何异?”林诗雅声音冷如冰锥。
玄箴没回头,用刻刀轻轻刮去碑上一道浅痕,指腹抚过新刻的“瓜子壳卡喉咙——推广汤羹饮食周”,嗓音哑得像旧书页:“圣女可知,前日西市有个老妇,把儿子成亲的聘礼全换了香烛?她说要给九皇叔供到百岁。”他转身时眼底泛着血丝,“若我说他走了,百姓会信吗?若他们不信,西市米铺会被抢空,边关粮道会被截断,护城河会漂满纸钱——”他忽然笑了,“到那时,谁来守他用半条命换的太平?”
林诗雅袖中指尖蜷缩成拳。她望着玄箴发间新添的白发,又看向碑上歪扭的“皇叔”二字——那是上个月街头卖字的小乞儿刻的,说九皇叔曾给他买过糖人。
“你们在用谎言,守护他给的平静。”她轻声说,转身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竹简哗啦啦翻页。最后一页停在最初的字迹:“等我老了,就找个没人的小院子,睡自己的床,晒自己的太阳。”
无垠虚空里,谭浩的意识轻轻一颤。他本在星流中打盹,却清晰听见归心城的颂歌,看见边关的火把,触到玄箴刻刀上的温度。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涌上来:软榻角磨破的棉絮,给小乞儿买的糖人,还有林诗雅初次见他时皱眉说“成何体统”的模样。
“既然你们非要一个躺着的神……”他望着自己透明的手掌,声音轻如星尘,“那我就……真不在这儿了。”
归心城的颂歌戛然一顿。所有跪拜的人猛地一怔,像被抽走了记忆里的某根线。但下一刻,他们又虔诚叩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林诗雅还仰着头,睫毛上挂着一滴泪。泪珠坠落时,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谭浩叼着草叶说:“这世上最难受的,不是被人当废物,是被人当菩萨供着。”
此刻她终于明白,最痛的,是连供着的菩萨都不见了。
第七日正午,归心城的阳光忽然变得异样。那光不再暖融融的金黄,而是透亮得刺眼,像被玉簪子挑开了层纱。有人抬头嘀咕:“这日头……怎么像要照穿地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