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揉着发红的鼻尖直起腰,竹编拖鞋踢到门槛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望着院角歪脖子枣树上蹦跳的麻雀,喉咙里还带着喷嚏后的痒意:“怪了,昨儿被土豆符阵吓破胆的那帮人,难不成一大清早都在念叨我?”
话音才落,东边山林里传来“咔嚓”一声闷响,像是百年老松被硬生生劈断的动静。谭浩踮脚朝林子里张望,只瞧见几缕青烟慢悠悠升上天,也没太在意——这地方三天两头有修士斗法,炸山烧林早是常事。
他踢了踢脚边的空竹筐,弯腰抓了把碎米,朝鸡圈走去。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围上来,黄色的喙尖差点啄到他手背。
“急什么急什么,浩爷我喂鸡比给皇帝老儿上菜还准时。”谭浩蹲在鸡圈前撒米,碎米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细响。忽然,他动作一顿,目光扫向院外老槐树下——苏月华正扶着树干站起身,素色裙角沾了些泥点,手里握着的竹简竟在冒烟。
苏月华指尖微微发颤。她看着竹简上最后一个字落下后骤然腾起的淡金色火焰,连半片竹屑都没留下,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作为灵界执法殿最年轻的文书官,她见过太多禁术被焚毁的景象:魔修的血契燃黑焰,邪道的秘典泛绿芒,可这种连“记录”这个行为本身都要一并抹除的火焰……她下意识摸了摸心口的玉牌,那是宗门颁发的“凡界观察令”,此刻正贴着肌肤隐隐发烫。
“苏姑娘?”谭浩的声音突然从近处传来。
苏月华猛地抬头,正撞进他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里——这位九皇子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拎着半块烤得焦香流蜜的红薯。“早饭吃了没?灶上还蒸着南瓜,甜得很。”
苏月华后退了半步,喉间动了动。她想说“我是奉命来监视你的”,想说“你的存在已动摇三千世界的根基”,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谭浩递来的红薯散发着诱人的热气,烤焦的外皮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橙红软糯的瓜瓤。她鬼使神差地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甜,甜得让人眼眶微微发热。
“那啥,你要是真想写点啥……”谭浩挠了挠后脑勺,转身往回走,“不如去我菜园里写?昨儿张婶新种了片空心菜,叶子大得能当草纸用。”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草帽檐在晨光里晃了晃,“不过先说好,写‘浩爷最帅’能多换俩鸡蛋,写别的……可能得帮我喂三天猪。”
另一边,后院传来孩子们清脆的嬉闹声。林诗雅蹲在青石板上,用炭条在地面划出歪歪扭扭的“种田乐”三个字,发间的银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了拽她的衣袖:“姐姐,我想学写‘修仙好’,我娘说修仙就能飞起来啦!”
林诗雅笑着点头,炭条刚落下第一笔“亻”,地面忽然轻轻一颤。那道笔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了一下,竟慢慢扭曲、伸展,化作一串缠绕的土豆藤花纹,连炭灰都打着旋儿,飘到了旁边一个小胖子的鼻尖上。小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孩子们顿时笑作一团。
林诗雅望着地面那栩栩如生的藤叶花纹,指尖轻轻抚过——那触感,竟和谭浩菜园里真实的土豆藤一模一样,连叶片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辨。她忽然想起昨夜谭浩翻着白眼说“土豆多实在,能吃能打还能当符阵”时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姐姐在笑什么呀?”小丫头歪着脑袋问。
林诗雅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在想……如果我们想告诉别人这里有多好,该用什么法子呢?”
“带他们来吃顿饭不就得了!”
谭浩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他扛着根竹棍朝南瓜架走去,竹棍上挂着一串刚摘下来的黄瓜,深绿的瓜皮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上回张铁匠来修门,我请他吃了顿烤土豆,如今他见着我,比见着县太爷还亲热。”他把竹棍往架子上一搭,黄瓜“叮叮咚咚”落进旁边的陶盆里,“肚皮填饱了,谁还稀罕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林诗雅望着他蹲在南瓜藤前,仔细拨弄枝叶的背影,阳光透过层叠的藤叶,在他背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忽然想起初见他时,这个被所有人视作“废物”的皇子,只能缩在偏殿的角落里啃冷硬的馒头。而现在……她低头看了看地面上自动生成的土豆藤花纹,又抬头望向炊烟袅袅的厨房——那里飘散出来的,不仅是饭菜的香气,似乎还有某种更温暖、更坚实的东西,在悄然流淌。
苏月华沿着溪边走了很久。她攥着怀里最后一块空白石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石板冰凉,就像她那本已被奇异火焰烧了七次的《凡界观察录》。远处传来孩子们背诵《种田乐》的稚嫩童声,夹杂着谭浩那不成调的哼唱:“土豆甜,南瓜面,吃饱了躺平赛神仙……”
她在溪水边停下脚步,望着水中悠然游过的小鱼。忽然间,掌心的石板开始发烫,她惊觉自己竟在无意识间,用指甲在上面划出了“他能改写现实”这几个字的开头。苏月华苦笑一下,松开了手。石板“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水面随之漾开一圈金色的波纹,细小的字迹随着涟漪轻轻扩散:【感谢您选择遗忘】。
此时的谭浩,正蹲在灶台前翻烤着土豆,油星子溅到他的蓝布衫上,他也毫不在意。他忽然挠了挠头,嘀咕道:“奇怪,刚才好像觉着少了点啥……算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偏厅。林诗雅坐在窗下绣着帕子,针脚细密如星。正当她绣到最后一朵牡丹的花蕊时,指尖蓦地一麻,银针“当啷”一声掉在木桌上。她望着窗外无风自动、轻轻摇曳的枣树枝条,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就像昨夜谭浩漫不经心打了个响指,土豆符阵轰然消散时,她道心深处泛起的那丝涟漪。
而这一次,那涟漪之中,似乎包裹着某种更为清晰、也更令人悸动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