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寒风卷着雪沫，从敞开的门缝里灌进来，吹得灯火摇曳，将墙上那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拉扯得忽明忽暗，如同鬼神。
书房内的空气，却比风雪更加冰冷，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吕布胸中的那团火，还在熊熊燃烧。义父为他描绘的画卷太过壮丽，那是一条通往不朽功勋的血色捷径。他仿佛已经闻到了千里之外，草原深处草料燃烧的焦香，听到了敌人在绝望中的哀嚎。
而李儒，则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从心底深处泛起一股寒意。他追随主公至今，自认见惯了其层出不穷的诡谲手段，可今日这番谋划，依旧超出了他理解的极限。那张地图，那包饼干，看似是奇物，实则是颠覆了战争常理的基石。
主公的棋盘，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天下。
“主公，”李儒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迫自己从那份震撼中挣脱出来，回归一个谋士的本职，“奉先将军此去，确是神来之笔，可断乌桓一臂。但……西路鲜卑轲比能部，亦有数万铁骑，其人素有智计，若长驱直入，与我主力正面遭遇……”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即便高顺的伏兵能重创乌桓人，可己方主力也会陷入苦战，一旦被轲比能的生力军从侧翼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阳谋。鲜卑人就是在用绝对的兵力优势，逼迫董卓军进行主力决战。
“正面遭遇？”
陈默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冰冷的线条忽然柔和了一瞬，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的弧度。
“文优，你为何会觉得，我会给他们与我正面遭遇的机会？”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对着门外肃立的亲卫，用一种平淡无奇的口吻吩咐道：“去地下的‘霹雳堂’，请张辽将军过来。”
“霹雳堂？”
李儒和吕布同时一愣，这个名字他们闻所未闻。相国府中何时有了这么一个地方？听这名字，雷霆霹雳，煞气逼人，绝非善地。
在等待的间隙，陈默的目光转向吕布，那股运筹帷幄的统帅威压悄然敛去，多了几分长辈的叮嘱。
“奉先，记住，你此行的任务，是当一个鬼魂，不是一个莽夫。你的目标是恐慌，是毁灭，不是人头。烧光他们的过冬之物，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寒地冻；抢走他们的牛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饥肠辘辘。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恐慌。你的命，比那十万杂碎加起来都金贵，明白吗？”
这番话，没有豪言壮语，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吕布的四肢百骸。他那颗因渴望功勋而躁动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义父在乎的，不只是胜利，还有他吕布的性命。
“孩儿……遵命！”吕布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头颅低垂，掩去了眼中的那一丝湿润。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迈步而入。他面容沉毅，眼神锐利如鹰，行走之间，龙行虎步，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正是被陈默从并州提拔起来的张辽，张文远。
他身上的铠甲样式与吕布等人略有不同，更为贴身，颜色也更深沉，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暗光，仿佛能吸收一切光亮。
“末将张辽，参见主公。”
“文远来了。”陈默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你的‘神机营’，可饮得鲜卑人的血吗？”
“神机营”？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李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发现自己对主公的了解，或许连冰山一角都不到。
张辽的回答更是简洁有力：“回主公，神机营的弟兄们，已经等渴了。”
陈默很满意这个回答，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西路鲜卑军的行军路线上，一个名为“一线天”的狭长谷地处，轻轻一点。
“轲比能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是骑兵的冲击力，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开阔地带，寻求与我主力决战。所以，我们就满足他。”
李儒的脑子飞速运转，主公的意思是……要主动迎战？可兵力……
“我们会迎战，但不是现在。”陈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会让徐荣率领一支偏师，带上所有缴获的、属于关东联军的旗帜，大张旗鼓地去‘堵截’轲比能。让他以为，我的主力都在东线对付乌桓人，派来西线的，只是一支不堪一击的杂牌军。”
“轲比能生性多疑，但更自负。见到这种‘便宜’，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他会加速追击，想要一口吞掉徐荣，然后直军腹地。”
陈默的手指，沿着地图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那个叫“一线天”的地方。
“而你，文远。”他看向张辽，“你的神机营，就埋伏在这里。这里，就是我送给轲比能的……葬身之地。”
李儒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狭长的谷地，两侧是陡峭的山壁，中间的通道仅容数骑并行，是骑兵最忌讳的死地。可问题是，轲比能不是傻子，他怎么会把数万大军，开进这样一个明显的陷阱里？
“主公，轲比能用兵谨慎，绝不会轻易进入此等险地……”
“他会的。”陈默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绝对自信，“因为徐荣会败得很‘真实’，一路溃逃，将大量的辎重、粮草，甚至一些‘兵器’，丢在谷口。当一个人被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头脑时，谨慎就会变成愚蠢。他会认为这是我们慌不择路，他会派先锋部队冲进去抢夺战利品，而一旦他的军队开始进入这个狭长的口袋……”
陈默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看着张辽，问道：“需要多久，可以清空这个口袋？”
张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报出一个数字。
“半个时辰。”
李儒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半个时辰？清空数万争先恐后涌入的鲜卑铁骑？
这是何等狂妄的言语！就算是天神下凡，也不可能做到！神机营到底是什么部队？他们用的，是什么兵器？难道是主公新研制出的，比八牛弩威力更恐怖的床弩？可就算把上百台床弩搬到山顶，也绝无可能在半个时辰内，造成如此规模的杀伤！
他想问，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他看着主公那张平静的脸，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主公根本不是在跟他商议，而是在告知他一个结果。
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的结果。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却在仰望一位正在移山填海的巨人。所有的兵法，所有的谋略，在这一刻，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奉先，文远，去准备吧。”陈默挥了挥手，“今夜子时，大军开拔。我要在天亮之前，让整个长安，都听不到一丝战争的喧嚣。”
“末将领命！”
吕布与张辽，一刚一柔，一动一静，两道身影同时躬身领命，随即转身大步离去。他们的背影，带着决然的杀意，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之中。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陈默，李儒，以及角落里几乎被遗忘的貂蝉。
李儒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对着陈默的背影，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整个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主公之谋，吞天噬地，神鬼莫测，非儒之智所能窥也。”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虔诚，“儒，愿为主公执鞭坠镫，死而后已！”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雪花扑打在自己的脸上。远方，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安静而祥和。
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宁静之下，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战争机器，已经以一种无声而恐怖的效率，悄然启动。
貂蝉默默地站在阴影里，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高大，孤独，且深不可测。
她手中的那本空白册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湿了一角。她曾以为，自己要记录的，是一个权臣的暴虐，一个王朝的崩塌。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她要记录的，或许是一个时代的葬礼，和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她颤抖着，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
笔，该如何落下？
史书，又该如何去记载一个……亲手撕碎了史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