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物件上那道被血痕贯穿的玄天宗云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离阙眼底。
洞窟内死寂得可怕,唯有暗河呜咽流淌,那若有若无的纸页翻动声却越发清晰,如同毒蛇在三人耳边嘶嘶吐信。
“走。”离阙的声音比暗河的寒水更冷。
他袍袖一卷,将那枚不祥的青铜物件收入袖中,转身便走,玄衣在幽蓝荧光苔藓的映照下,拖出一道沉默而压抑的阴影。
栖梧盯着离阙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岩壁上那巨大指骨图腾中央的裂痕。
沙魇被重创后的怨毒虽暂时沉寂,却如同地底闷烧的炭火,随时可能复燃。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言不发跟上。离珩强忍识海余痛,掐诀引路,指尖清光在墨绿河水映衬下显得格外微弱。
重回戈壁地表,炽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白昼的酷热瞬间蒸干了暗河带出的阴冷湿气,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寒意。
三人寻了一处背风的巨大风化岩柱阴影下暂歇。离珩默默用“沧浪分波诀”净化出的清水煮茶,水汽袅袅,带着一丝清甜,却冲不淡凝滞的气氛。
离阙盘膝而坐,双眸微阖,那枚青铜物件静静躺在他掌心。
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那道血纹云纹的刻痕,每一次触碰,眉心那道幽蓝裂痕便随之明灭不定,周身气息沉凝如渊,又隐隐翻涌着压抑的风暴。
栖梧靠坐在岩柱粗糙的背面,闭目调息,暗河中的精神冲击和强行解读图腾的反噬仍在撕扯着他的神经,但更多的注意力,却如无形的蛛网,牢牢系在离阙指间那枚小小的青铜上。
血纹云纹…玄天宗…叛徒?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在他脑中疯狂推演。离珩不敢打扰,只将煮好的清茶轻轻放在两人身侧,自己则抱着剑,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沙海。
时间在焦灼的沉默中流逝。白日最后一丝余晖被地平线吞噬,巨大的、带着诡异血色的圆月毫无征兆地跃上墨蓝天幕,将整片戈壁染上一层凄艳的暗红。
“呜…呜呜…”
第一缕笛音,并非来自地底深处,而是凭空出现在死寂的夜风中!
那声音干涩、扭曲,如同枯骨摩擦,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带着穿透骨髓的怨毒!
栖梧猛地睁开眼。
离阙掌心的青铜物件骤然变得滚烫!
离珩瞬间拔剑出鞘,剑锋清光流转,厉声喝道:“谁?!”
回答他的,是沙丘上无声浮现的惨白身影。
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
它们从血月下的沙丘轮廓中“渗”了出来,身影模糊扭曲,仿佛由飘荡的沙尘勉强聚拢成人形。
残破的驼商服饰裹着半透明的躯体,干瘪的头颅上,眼窝处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它们没有腿,下半身如同拖曳的破布,深深扎入沙土。
最骇人的是,每一个亡魂的胸膛位置,都插着一支若隐若现的森白骨笛!那断断续续、令人牙酸的呜咽声,正是从这些虚幻的骨笛中发出!
亡魂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望”向背风岩柱下的三人,更准确地说,是死死“钉”在离阙掌中那枚滚烫的青铜物件上!
一股滔天的、混杂着恐惧、怨恨与绝望的意念风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三人的识海!
“是…是商队的人!”离珩脸色煞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亡魂的形态,与暗河岩壁图腾中那些挣扎的骸骨何其相似!
“怨念聚形…为骨笛牧所驱…夺回‘钥匙’!”
栖梧嘶声道,瞬间洞悉了亡魂的目标——那枚能沟通、甚至影响沙魇封印的青铜物件!
“呜——!”
凄厉的尖啸陡然拔高!所有驼商亡魂胸膛的骨笛同时发出刺耳欲裂的共鸣!血月之下,整片沙海仿佛活了过来!
无数沙粒腾空而起,在尖啸声波中凝聚成无数支锋利的沙矛、旋转的沙刃风暴,遮天蔽日,带着万魂哭嚎的怨毒,朝着三人所在的岩柱疯狂攒射!空气被撕裂,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结阵!”离珩大吼,手中长剑划出玄奥轨迹,清冽水光瞬间暴涨,化作一面巨大的、流转着波纹的碧蓝水盾,挡在三人前方!“沧溟水壁!”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的沙矛沙刃狠狠撞击在水盾之上!每一击都爆开一团污浊的灰黑怨气,疯狂侵蚀着纯净的水光!
水盾剧烈震荡,碧蓝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离珩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脚下沙地被生生压出深坑!
“挡不住!”离珩咬牙嘶吼,水盾表面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更多亡魂在血月下浮现,骨笛尖啸更盛!
就在水盾即将崩溃的刹那——
“唵…嘛…呢…叭…咪…吽…”
一声低沉、宏大、仿佛穿越亘古时空而来的真言梵唱,在离珩身后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黄钟大吕,震荡虚空!
离阙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他依旧托着那枚滚烫的青铜物件,另一只手单掌竖于胸前。
没有耀眼的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只有一股无比澄澈、无比浩瀚、如同星空般深邃宁静的意志,随着那六字真言,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真言梵唱所至,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疯狂攒射的沙矛沙刃,如同撞入无形的粘稠琥珀,速度骤减,最终悬停在空中,继而无声崩解,化为最普通的沙粒簌簌落下。
亡魂胸膛骨笛发出的刺耳尖啸,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瞬间哑火!只剩下无数亡魂无声地张着黑洞洞的口,仿佛还在发出绝望的呐喊。
那股冲击离珩水盾的滔天怨念风暴,如同烈日下的薄雪,被这宏大而纯粹的梵唱意志无声无息地消融、净化!
离珩压力骤减,几乎虚脱。他惊骇地回头,只见师尊离阙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难辨、却真实存在的清圣光晕,眉心那道幽蓝裂痕此刻亮如寒星,映照着他无悲无喜的面容,如同行走人间的神只。
“净。”离阙唇齿轻启,吐出最后一个字。
单掌轻轻向前一推。
嗡——!
一道纯净无瑕的月白色光轮,自他掌心缓缓推出,看似缓慢,实则瞬间掠过整片沙丘!光轮过处,如同温暖的阳光融化坚冰!
那些由怨念与沙尘聚拢的驼商亡魂,狰狞扭曲的形态在光轮中迅速变得平和、清晰。空洞的眼窝中,绝望的怨毒褪去,显露出深藏的、属于生者的痛苦与迷茫。
它们胸膛上那象征束缚与诅咒的虚幻骨笛,无声消散。
光轮最终消散于血月光华之下。
沙丘之上,不再是可怖的怨灵,而是无数个半透明的、穿着破旧驼商服饰的男女老少。
他们面容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空洞,带着解脱的茫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都投向离阙,更确切地说,是投向离阙掌中那枚已不再滚烫、反而散发出柔和微光的青铜物件。
短暂的沉寂后,为首一个须发皆白、驼队首领模样的老者亡魂,缓缓抬起半透明的手臂,指向离阙手中的青铜物件。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没有声音发出,但一道清晰无比、饱含无尽悲怆与警示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三人的识海深处:
“当心…持印者…他剥下我们的皮…蒙鼓…抽我们的骨…制笛…用这‘骸钥’…沟通沙魇…喂养…更深的…黑暗…”
意念画面碎片般闪过:一个模糊的玄天宗修士背影,手持利刃,在绝望的驼商中穿行,剥皮,抽骨…那枚青铜物件被他按在沙魇封印的核心…封印深处,传来贪婪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纸页翻动声!
“黑暗…渴了…它在东方…在…纸里…”
老者的意念最后定格在一幅模糊的画面:闽南海岸,一个苍白的身影在纷飞的纸钱中若隐若现。
警示意念传递完毕,老者亡魂的身影率先开始变淡,如同晨曦中的薄雾。
他朝着离阙的方向,深深一揖。身后,所有驼商亡魂齐齐躬身。
没有言语,只有纯粹的感激和解脱。
血月之下,成百上千的透明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流沙,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戈壁的夜风中。
原地只余下冰冷的沙粒,和那枚静静躺在离阙掌心、微光渐熄的青铜“骸钥”。
离珩呆立原地,浑身冰凉,刚才那血腥的画面和“持印者”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心脏。
栖梧盯着离阙掌中的骸钥,眼中翻涌着风暴,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剥皮制鼓,抽骨做笛…好一个玄天宗‘持印者’!师尊,您这位同门的手艺,比我这魔头也不遑多让啊。”
离阙缓缓收拢五指,将那枚骸钥紧紧攥入掌心。他抬头望向东方深邃的夜空,血月在他冰封的瞳孔中投下两点猩红。眉心那道幽蓝裂痕,此刻如同冻结的深渊。
“纸丧郎…”他低语,夜风送来闽南海岸潮湿的、带着纸灰气味的腥咸。